回校需到郑州坐火车,在去郑州的客车上,一位五十多岁的大伯坐我邻座。他是标准的农民工打扮,面部瘦削,眼窝深陷,像是老三国司马懿的扮演者魏宗万老师。他扛着紫色编织袋,一上车就从包里掏出几个熟鸡蛋问我吃不吃,我婉拒后他自顾自啃起来。蛋壳剥的不干净,他连同部分蛋壳一起咽进肚里,并招呼着同行的两个工友一起吃,他们还有蒸红薯,塌的菜馍,用大升量的富光杯子喝水。看他们吃饭是种享受——鸡蛋还没咽下去,就咬了一大口菜馍,然后再喝一口水,粗壮的腮帮子一深一陷的鼓动,喉结也跟着上下回窜,表情严肃,一言不发,以手势代替话语,吃的利落,吃的磅礴!大嚼大咽以后,把杯子一拧,舒一口气——这才叫吃饭!
我们说挣口饭吃是寻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但你能从这些大伯们身上,看出“挣口饭吃”的外化表现。他们年纪虽大,身板看起来并不魁梧,但手臂粗实、肌肉坚韧,谈吐不拘谨,吃饭,喝水,走路,干什么都有风卷残云之势,这是实打实的靠力气的真正的劳动者!你怎能不觉得他们可爱?
他很健谈,攀谈得知我和他同镇不同村,这话题口一下就放开了。他告诉我他们一起去郑州的厂里,说是有个布厂的活儿能干,且听说老板为人实在,应该比之前跑到山东务工强得多。聊到我父母的职业,聊到今年地里的收成,我说几天雨地里不干我家玉米还没收,他说他用手摘的,没用机器,因为机器收玉米会崩落很多玉米粒,他觉得这是一种莫大的浪费,与其蹲在地里捡拾玉米粒那费腰劲儿,还不如用手摘。我跟他说我也进过厂,搬运工,一天挣了七十块钱,他说你遇到的老板不行,现在这世道,厂里公司里都一样,你不遇到有良心的好老板,给人打工,就没有不吃亏的。
我笑说我大学毕业进厂,你也进厂,咱爷俩真是殊途同归。他说不一样,你要努力学文化,不说别的,你多学文化最起码能少受骗,我跟你说我没少被骗,那些厂里的老板那嘴都可会说啊,搞不好就会被骗了,你是大学生,能看的懂合同签字啥的,光是少被骗,就不知道省了多少事了。
他谈到了比我大几岁的在外工作的儿子,谈到了许多在各个厂区的事情,五月份去山东汽车轴承厂,结果去了干不了,又被老板“安排”到陕西,还不管吃饭,他又不干了回来了,又辗转去其他地方。他说的时候我看着他的面部,他说的很自然,讲故事一般,无论是说到被骗还是来回颠簸没挣到钱等等,他脸上都很自然,毫无其他情绪,脸上依然表情饱满,神态昂扬。说着,他停下了,他拿出手机,递给我,说你看外面那座山,看着多好看,你帮我拍一下。
我拍完照把手机还给他,我说伯(bai,农村地区对父亲年长几岁的人的称呼)你还有摄影的爱好啊,他笑了,打开相册,翻看着让我看他的其他照片——各式各样的云彩!他的手机相册里,是各种各样的云彩!卷云块状云高积云层积云火烧云都有!他说这是他之前在外面务工时照的,你看多好看,这云彩真是奇妙,到哪都不保持着一个形状,真自由!我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他发觉了我的震惊,对我说着他的兴趣,他喜欢看云彩,看不一样的风景,觉得美,照下来,当微信头像,自己留存着翻看,这都很好。
他的相册翻着翻着,翻到了一些书法作品,我说伯这字都是你写的?他说是,这也是得空了就练练字,他说你们这些年轻人真该练练字,我就没少让俺孩练字,练字也不是为了把字写的多好看,你拿起笔对着纸的时候,你就有那一种平静的感觉,你心里很平静,你就不着急不浮躁了,你心里静下来了,很多事才能想明白,才能看清。我看着他的书法作品,他写的都是一些关于道法自然的字,例如“大天大地”、“修身养生”“万物相生相克”之类的字。他说这也不是毛笔字,你去拼多多买张水写布,五六块钱,没事就能练,你下课了得空写俩字,你心里就不慌了,年轻人,有啥着急的。
我也笑了,我说伯,我确实很发愁,我都大四了,怕考研考不上,不知道毕业了之后干啥。他一听我说这话,他的眼睛睁大,瞳孔也随着放大了,他嘴巴咧开,说,咦我哩老天der啊(河南话,意思是老天爷啊),你才二十出头,开始发愁这了,我老汉五十多了,都没你发愁。他说完就笑了,他身后两个工友也听到了,也一起笑了出来。
他们说,你这么年轻,那有啥怕的,有啥着急的,那有的事情,到了自然就到了,没到时候你想再多也是光添愁嘞。你这有文化的学生,干点啥干不成,多试试,有啥怕嘞?这么大个社会,容不下你这么个小伙子?咋,你长得高就容不下你了,你光想那坏的干啥,豁达一点,跟嫩伯我一样,那该吃吃该喝喝,有想嫩求多那空,不如多啃两口馍。
我听着他们说话,心里也豁然敞亮了。窗外的天气依然阴沉着,有下雨的征兆,说实在的,我有时候就会过分将外部的阴沉代入到自己身上,觉得自己也是一样的消极无力,但细细想来,无论外面是刮风还是打雷,是阴沉还是天晴,日子就不过了吗?肯定还得过啊,我确实是患得患失太多了,怕这怕那。小时候打针前怕疼,在外面怕迷路,中考怕落榜,高考怕录不上,考试怕过不了,考研怕考不上,毕业怕没工作......我怕这么多,可不还是这么过来了?并且过的还不算很坏,我每一次的担忧都是在关口之前的,当真的到了那个关口时,不照样也跨过来了,那些在特定年龄看起来的所谓“大山”,在以后看来,也不过是云云小事。
昨日之深渊,今日之浅淡,我既然自己做了一些事情,没有违背本心,也并无有愧于人,那我又在担忧什么呢?生活充满选项,我又干嘛在二十出头的年纪,把自己的出路定的那么狭窄那么受限呢?结果固然重要,但过程尤为享受,我知道遗憾才是生活的常态,既然我能接受这一点,那,又何必给自己加压,让自己徒添焦虑呢?
我心里似乎被卸下了某种负担,我感觉很轻松,甚至还酝酿了一股劲,心潮澎湃。我再扭头看他时,他已经在刷抖音了,很快的,他告诉我下了高速口厂里有人接他们,他就要下车了。我很想感谢他,但他已扭头与工友在商讨做工事宜了,感激之情终没说出口,我看着他们提着行李,扛着包一挪一挪下车,他扭头对我笑了笑,我也以笑回迎,他点了点头,离去了。
我心里像是受了震荡一般,我由衷地祝福他们能够务工顺利,由衷地希望他能遇到好的老板,待到华北平原再有那样好看的云彩之时,我想,我会和他同时不同地一起抬头看的,再一起拍张照,在天空阴沉时翻看。诚然,同志,我们亦应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