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在农村的广阔田地里野惯了的因素,每每听一些大几岁的堂哥们说起大城市的繁华,我都心生向往。那些摩登的装饰和高端的审美在他们的描述下变得生辉了起来,在加上我不断想象的交织下,大城市成了一切美好的代名词,我在学业和生活上遇到的一切困顿,都可以用对大城市的美好想象来聊表自慰。
我第一次一个人坐长途客车去到大城市是在十七岁。那个时候我被郑州的繁华亮瞎了眼,那典雅的建筑、精致的娱乐、琳琅的店铺和摩登的灯光让我陶醉其中。我惊讶于走了几十公里看不到麦子和玉米的惶恐,从城市回来后,我腰板都挺直了不少,每每向没有去过郑州的伙伴诉说着我看到的一切,其实我只不过是沿着二七塔走了一圈,在一条不知名的街道上逛了逛,只是看到了那些很多种颜色的灯光和穿着奇装异服的人们,在地铁上看到了外国人。这些在如今看来是司空见惯的光景,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是极大的心理满足,那些高楼在我的描绘下变得可以如云,灯光在我的想象里可以夺目,城市的繁华,也在我添油加醋的描绘下变得光耀生辉起来。
在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开始厌倦周围的一切,破落的小镇、燥热的麦田、混乱的街道还有身边无知的长辈,这些让我想要赶快逃离,我下定决心一定要考出去,不是为了有好的出路,就在于我自认为我感受到了大城市的繁华,我当时错误地认为,大城市的繁华就是我的繁华。其实我犯了一个唯心主义错误:大城市很繁华,我在大城市,就等于我也繁华。这个错误的幻想持续了许久,在我来到大城市上大学后终于破灭。
现在我去到大城市总是有一种疏离感,我清楚地知道,大城市的繁华不是我的繁华。我没有办法在这里落足,即使是在这里有份工作,也不过是挤地铁的上班族,是等着务工的学生工,其实那些灯光再鲜艳,建筑再高耸,这些和我都是没关系的。这些琳琅、摩登、闪耀、迷离这些是带给人优越感的原因,也可以影响我,但它们帮不到我丝毫,它们在之前充当了吸引我前行的萝卜,但现在的大多时候,它们成了我前进的阻碍。
之所以说它们是阻碍,是因为这些所谓的繁华挡住了我的眼睛,而让我忘记了生活本来的样子,让我深陷其中,觉得自己也是繁华的一份子,而忘记了阶级觉悟。大学几个寒暑假,我和伙伴去到了不同的大城市务工,在流水线上,在电子厂里,在工地粉墙的屋子里,在临时工聚集地里,我见到了大量的一二十岁的人,他们不就是我吗?见到了大量四五十岁满脸沧桑的农民工,他们不正是和我父母一样吗?我和他们交谈,和他们同吃同住,唯一不同的,就是九月份我依然能回到有空调的教室上课,而他们,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我突然意识到,那些繁华的夺目的灯光的下面,还藏着无数个像他们一样的劳动者,那些繁华难道不是他们参与建设起来的吗?可是那些繁华,有分他们一份吗?
我知道郑州解放路立交桥下是最大的临时工聚集地,北京的马驹桥是最大的日结工候工地,广东南天百货广场是最大的装卸工聚集地。可是这些,是我第一次来到大城市压根就不会想到的,我只是看到了夺目的繁华,但错误估计了自己的适配地位,倘若把脱离父母经济支持的我放在城市里,上了几年大学但仍然一身无能的我,又何尝不是立交桥马驹桥下的一员?
以上这些告诉我,永远不要沉浸在看得见摸不到的繁华里,继而永远不要沉浸在那些宏大叙事里。那些繁华当然是真实的,当然是确确实实存在的,那些宏大叙事也当然是真实的,是有规划的可以实现的,但这些都不能让我找到适配的位置,这些不属于我,我虽然参与了,但这些不属于我。这是我的悲伤,是很多人的悲伤,也是这个时代的底色。
社会中无形的但无处不在的层级造就了高楼和灯光,但高楼和灯光并没有平分给每一个参与建设的人。除了未入世的孩子,似乎很少有人继续有你我皆同的思想,层级之分展现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少数人的繁华不是繁华,多数人的困顿是真的困顿,但因为层级之分造就的信息差和精神语言的差距,多数人的困顿不是困顿,少数人的繁华成了大众的繁华。这多么令人疑惑。我能明白富贵的迅哥儿和月夜捕猹的闰土之间那层无形的隔膜,也能明白闰土叫迅哥老爷时的那种自然。只是,这些本不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