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妈从不奢望我能考个编制。原因也很简单,不是他们不相信我的能力,而是他们觉得编制离我们家太遥远了。那太大了。他们不敢想。
我妈初中毕业,身为家里的老大,早早就步入社会了。她做过许多份工作,喂过鸡鸭、种过西瓜、侍弄梨树园、在食品厂做蛋卷、搬运货物、推销保险等等,近几年在摆摊卖水果蔬菜。我爸也差不多,搬运、保安、司机、工地等等也都干过。他们主业是种地,其余都是在农闲时候外出做的散工活儿。我在成长过程中是看着他们不断置换工作的,我每次在学校要填什么表格的时候,我都面对“监护人工作单位”那一栏皱眉头,我该填什么?填麦田?还是填农村?他们的工作单位不固定,工作地址不固定,收入情况也不固定。问题就在于此,我爸妈之所以要面对这么多不确定性,都是因为他们没有身份。
这个“身份”不是指人身资格,是指他们在社会分工中没有自己的位置。你可能会问,种地不是吗?在我看来种地是不算的,因为种地的收入是不足以赡养老人抚养子女的。我八十六岁的奶奶之所以能够颐养天年,我和妹妹之所以能读书考学,都是因为父母在种地之外,能做其他的散工贴补家用。像我爸妈这种没有“身份”的父母,在我那个村子比比皆是,在中国广大的农村地区比比皆是。一般来讲,这类父母都对子女考学抱有能跃升阶级的幻想,最次也能跃升阶层:通过高考或考研,摆脱工农身份和体力劳动,可以去大城市“坐办公室”,再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了。“坐办公室”是我父母一辈对子女未来期许的口头说法,他们认为能坐着办公就把钱挣了,且夏有空调冬有暖气,这已是一种殊荣了。
我和我爸交谈的时候,他总无意识地在抠手心,我知道,他是在抠手心那愈来愈厚的茧子。对于靠繁重的体力生计来维生度日的我父母一辈来说,能坐办公室确实是一种较为进步的工作状态。他们所对子女抱有的“高考—中产神话”想法,也是朴素且真实的。至于做有编制的工作,那就是更高一层的工作了,我父母认为那离我们家很遥远,他们并不奢求我能达到那种工作层级。他们不敢想。他们很清楚自身的能力水平,他们能托举我读书考学,至于别的更大的,他们是想不了、也无暇想的。我一个考研失败的二本毕业生,扔在社会上什么也不是,但我能有如今这样的一个大学生身份,已是我奶奶和我父母两代人付出所有努力、尽全力托举和支持所换来的了。
在我写省考的那篇文章底下,有评论说我是河南的果然卷,考教资考研考公考编一个都没落下。我也是看到这句话才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我也成为了潮流中被裹挟的一份子了。找工作以后,我不能容忍我一周中有空闲的时间,有一天的空闲,我都要找别的兼职给其补上。定下神来想想,我之所以去卷,去考各种各样的试,其实也是想寻找那样的一份“身份”。这无可厚非。因为“身份”意味着安定,意味着有保障,意味着安全感。但我们不能不承认一点,绝大多数人都是考不上的,但这么多没有“身份”的人就没有身份了吗?
考完省考后,我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想明白了,当代青年之所以拼命寻找“身份”,除了那个“身份”带来的安全感以外,是希望能通过找到好的社会分工来确认自己的价值,想寻找认同,寻找社会对你的认同,寻找工作岗位对你的认同。但其实大可不必这样,我们都忽视了一点:真正的认同,真正的自我,是从你的附近、你与周围人的关系中找到的,而不是从什么社会分工、工作岗位上找。那太大了,那是宏大叙事,不是个人生活。想明白这一点,其实也就能避免掉许多的观念杂音和他人评价了。人应该在自身附近切实的小环境里寻找自己的价值,而并非站在从社会整个大视角里俯视自己。你也没有必要俯视自己。
《精英的傲慢》作者迈克尔·桑德尔说,你能去到你梦想的任何地方?不是的,你要知道,你的梦并不真正地属于你自己,它只是霸权在你脑海中的投影。做白日梦的时候,你其实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霸权的俘虏。真正的自我是在附近、在你与周围人的关系中找到的。我深以为然。郑渊洁说,真正的铁饭碗不是在一个地方吃一辈子饭,而是有技术在身,这辈子到哪儿都能有饭吃。编制或许能够为提供物质保障,但倘若我精神空虚,我仍然不会快乐。但倘若我通过读书和学习让我精神充盈,且有一技之长在身的话,那才真的是走到哪都有饭吃,这才是真正的铁饭碗。
我不能把我的命运交给工作岗位,哪怕是有编制的工作岗位,那等哪天失业下岗了,我会抱怨命运不公时运不济。我不想那个样子。我得趁年轻自己多学技术多读书,学写作学表达学剪辑学厨艺种种我能接触到的一切,读文学读历史读哲学读心理读我乐意读的一切。学习且锻炼身体,有一技之长在身,总是好的。至于编制考试和别的考试,我还会去考,只是我已经不对考试结果抱有过多的期许和幻想了,考上了自然是好,没考上我也有别的路子可走。父母托举我到了今天,即使考不上,我也不能自己把路走窄了。
即使我考研失利,考公也没啥希望,没有编制是一个闲散人员,但我依然没有过多的沮丧和失意。我父母他们对我是认同的,在谈及我时是骄傲的、欣慰的。我18岁第一次坐长途客车离开农村,我从一开始见到大城市琳琅灯光高耸建筑的恍惚,到如今即将毕业面对未来的迷茫无措之间,他们都给予了我无数的安慰和力量。我有可引以为傲的父母。
王小波在《思维的乐趣》中写:在他年轻的时候,傍晚时分,看着天慢慢黑下去,心里落寞而凄凉,感到自己的生命被剥夺了。我在下班之余看着太阳西落,我也觉得我有什么东西被剥夺了,我很清楚,被剥夺是不可避免的,但我也要尽可能地让能被剥夺的东西是沮丧和郁闷,留下的是憧憬与向往。因为我也知道,明天一早在我上班的路上,太阳会照常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