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七点,我和父亲在去往禹州市神垕镇拉花盆的路上。他不太愿意让我跟着去,说太累了,我不该受这苦。我没有说话,看着窗外的风景倒退。安良镇北边就有许多瓷器厂,这个点正是上工的时候,许多驮着背的中年人鱼贯进入厂区,他们裤腿上都有泥点,是和我父亲一样的年龄。一直以来,我很少在文章里去写我的父亲。我和父亲是传统的中式父子关系——父子之间交流不多,面对面也多是沉默。他有什么话总是借母亲之口告诉我,我有什么话也总是对母亲说。三月初我就要去上班,我突然想跟父亲一起干一天活,体验一下他的生活。
八点半,到达神垕镇翟村某花盆厂。厂子很大,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盆,父亲像往年一样和老板打着招呼,在寻好花盆种类后,我和父亲一起将花盆搬上车。我在车下递,父亲在车上接。花盆很重,五个叠在一块,有五六十斤。父亲将腰弯的很低,以能尽早从我手里接过花盆减轻我的负重。我注意到父亲的掉发已经如此严重,头发脱落而导致的裸露出的头皮,因为不断风吹日晒,也早早同脸和脖子一样,成了古铜色。
几个月前我还在学校考研,B站和公众号都涨了许多粉丝,也接到了广告商单。平时周末教课带学生也很顺利。父亲听了很高兴,他在电话里笑着说我有出息了,然后突然话锋一转,说我妹妹刚上高中,他还能干几年,再干几年就干不动了。阳了之后父亲的身体就大不如前,总是干着活干着活突然就使不上劲了,需要缓好大一会儿才能恢复。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开始老花眼了,他总是在晚上睡觉前,弄个眼镜带上,把我文章打开一字字读,他只有小学文凭,不认识的字就问我妈,他是我文章的常读用户和赞赏最多的首位。今年过年的饭桌上,他冷不丁递给我一支烟,他递烟的动作如此熟练,像是刻意练习了许多次。我接了,我知道,这是一种家庭责任的传承。父亲认可了我。
十一点多,花盆装车完毕。我累的一口气喝完了一整瓶矿泉水,父亲不断用手拍打着腰部。村里寻不到饭店,我们去小卖部买了点面包,啃了两口,就要去下一个花盆厂继续装车了。
我自小就同父亲交流不多,自小学就开始寄宿,一个月回家一次,在学校的时间远比在家多。我上我的学,他们打他们的工,放假由奶奶带我。我和父亲之间有一种疏离感。我妈告诉我,两三岁的时候父亲有次打工回来,我总是避着他。他抱我我不愿意,和我说话我也不搭理。他就坐在院子里抽烟,我就搬个小板凳也坐在院子里,我一会儿往他身边挪一下,一会儿挪一下,然后离他很近了,一下扑到他怀里,他把我抱起来,咯咯地笑着。那是小时候的我对父亲的认可。
中午十二点四十,我和父亲到达孟河村某陶瓷厂,这里的仓库占地数十亩,各类花盆堆放如山。有的花盆堆放时间长了,落满了灰尘,父亲在尘土里搜寻着花盆的样式,找好了递给我,我把花盆搬到小车上,再推到仓库门口,以备装车。父亲在摞成山的花盆下显得那么矮小,搬动花盆扬起的尘土也让他直咳嗽。父亲已经五十余岁了。
我看过父亲年轻时的照片,他很帅,也曾是个叱咤风云的理想人物。照片里他梳着中分头,穿着白衬衫,搭配西装裤和黑皮鞋,站在深圳“世界之窗”的标语前,微侧着头看向镜头,有股半忧郁半傲娇的气质,比我要风光的多。父亲出生于1973年,九岁丧父,和我奶奶相依长大。小学三年级辍学,十三岁离家打工,二十四岁成家,二十八岁有我,三十四岁有我妹妹。他什么都干过:南下厂里打过工,当过保安,为工地送过菜,种过西瓜等经济作物,开过出租车,操持过小卖部。现在搞了辆大车,春天卖花盆,夏天卖西瓜,秋天卖水果,冬天卖蔬菜。风吹日晒,早五晚十,没有什么节假日,只有极端天气日,才是他的休息日。
下午三点,父亲还在搜找着花盆样式,我一边帮他搬运,一边搂着用来垫在花盆之间防止碰撞的稻草。其实劳累倒是其次的,最让人难以忍受的,还是荡起的尘土直呛得不断咳嗽,在这样的工作环境下,得支气管炎和尘肺病是时间问题。
装车时还是我负责递,父亲在车上接,干一会儿歇一会儿,父亲和我都捶着腰。我突然间特别难受,一种自心底升腾起来的焦躁蔓延全身——我尤为心疼父亲起来。在花盆装车完毕后,父亲就要离家几百公里去湖北售卖,那时他要独自负责一大车花盆的装卸和零售,他晚上就住在车上。出发前我妈会给他炸一大袋油条带上,他会买一兜豆干,就着吃几天。我难以想象在那样狭小的车厢里过十余天是种什么滋味。往年他卖花盆时我与他通话,他也总是笑呵呵地跟我说着路上遇到的有意思的顾客和奇妙的见闻。当我提出也要跟他去一趟时,他就又皱着眉头表示拒绝了。
六点时已经装车差不多了,我和父亲都是满身满脸的土渍。父亲突然问及我在学校的情况,他问我钱够不够,马上要去上的班老板人怎么样,他问了我以后的打算。在我回答他的时候,他只听,从不会打断或驳斥,我说完话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之后就又继续投入沉重的体力活中去了。
父亲很少跟我谈及他的生意,几乎从不在我和妹妹面前表露出什么欣喜与忧愁。他极少过问我和妹妹的成绩,所关心的也只有钱够不够花,有没有被欺负等等。我的父亲母亲都是相当开明的,在我考出河南以后,他们难得很高兴,他们对我说,让我大胆放心往外走,远离耕地远离农村,你在外不管怎么走都是进步。他们说我们从不给你什么建议,我们也给不了你什么建议,我们不过是小学初中文凭,我们的知识和文化都受限,所以我们从不干涉子女的选择。只有你们在走错的时候我们会予以纠正,但我们是无条件相信你和你妹妹的。
七点已经在回家的路上,满载了一车的花盆,八千余斤。这是父亲往后半个多月所要忙活售卖的。天色由灰转为蓝,我看着父亲开车的模样,不忍心告诉他我考研已经失败的事实。其实就我本身来说,我考研确实是没有付出什么努力,也不曾抱有考上的希望,考研成功与否也带不会带给我一点压力,英语过不了线是意料之中的正常情况。但奈何压力往往不是来源于事情本身,而是来源于身边人对你的期待。事情本身成功与否对你影响不大,旁人期待的落空会让你失落沮丧。也正是基于此,我没法对父亲说我确实没考上,即使早已打过了预防针,即使心里完全能够接受这个事实,但对劳累的父母说出自己没考上的事实,总还是会心生愧疚,即使他们自己不会这样想。
之前跟父亲干的活也不少:浇地、撒化肥、打药、装卸蔬菜等等,但从没有如这一次这样,让我深切感受到父亲的劳累与坚韧,没有如此设身处地地感受过父亲所扛起家庭的压力。我的身高比父亲高,我的肩膀比父亲宽,但我仍然扛不起父亲所扛着的一切,甚至父亲现在也仍然为我扛着。
父亲的沉默来源于两个方面,其一是因为一整个白天繁重的体力活压的让人不想说话,只想呼噜两口饭沉沉睡去;其二是他对自己本身的不自信和对自己子女的自信,他觉得自己的学识不足以为子女提供什么指导和建议,也觉得子女的争气足以让他相信子女自己的选择。他只负责在背后提供支持,他不善当一个体贴慈爱的角色,他也并不严厉,他就只是沉默,在家里,像棵大树一样。
父亲不说,但父亲心里明白,他了解他的子女,也很了解自己。父亲遗憾自己不能跟我去我想去的地方,他已经不再年轻,他不想把自己二十多岁的未实现的梦想寄托在我身上,现在又不经意间通过我的文章看到他曾经的影子,这让他不断有种会意的幸福的恍惚,在这种恍惚的幸福加持下,这两年父亲对我说了越来越多的话。他所能做的,就是尽己所能去为子女做好保障,经济保障亦或精神保障,种地也好摆摊也罢,虽然累,虽然让人直不起腰,但也是他能力范围内能扛起家庭担子的事情了。在中式父子关系里,儿子究其一生所要追求的不是挣多少多少钱,成就多么宏伟的事业,而是希望能够得到自己父亲的认可。我是极其幸运的。也正是因为这种幸运,让我也毫不抵触自己也会为人父的未来,我知道该怎么对我的孩子,像父亲知道父亲和母亲一样,从没给过我任何压力,他不在乎我和妹妹的成绩是否亮眼,他只在乎子女是否健康是否过的快乐。我很难想象,只上到小学三年级的父亲,是怎么克服了中国人那对成功本身的迷信和偏执,是怎么在如此高强度的劳累之余,又二十年如一日地在子女面前保持着爱的无私与体面。他能欣然接受子女的功成名就,因为他是父亲,也能欣然接受子女承欢膝下,因为他是父亲。幸运的是,他是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