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进厂的原因
我是我们那个大队(村里仍然保留着旧时称呼)里十七个同龄人中唯一一个上到本科的,其余人早已辍学,或进厂或学工或干农活等。我和他们一样,只是选择不同,我并没有觉得所谓学历长衫和工种有什么区别,我不喜欢那种托关系找的所谓的“坐办公室”的实习,那些工作所看到的只是社会的极少一面,年青人很容易把城市的光辉璀璨当成自己的光辉璀璨,而忽视了同龄人群体的大多数他们的真实境况。中考淘汰率为百分之五十五,高考本科淘汰率为百分之七十,被分流走的年轻人去了哪里?他们的生活境况如何?他们的声音有表现出来吗?这些是我感到疑惑的部分,所以,我需要看一看同龄人都在干什么,才能更全面地了解这个社会。
我于2021年7月11日至八月初于郑州的一个物流园区内当搬运工人,期间,我通过问询、交谈、采访、酒后畅聊等方式调查了同车间二十三个工人的生活状况,所得材料不少。他们的经历和所说的见闻,以及我亲身体验的进厂生活,和网络上我们普遍了解的并不一样。
二、工人年龄及来源地
从整个园区来看,一二十岁的年轻人和四五十岁的工人大概是六四分,年轻人流动性较大,总是干两三个月就走了,但因为每年升学的原因,大量的“考试失败者”蜂拥而来,故年轻人仍然在工人中占很大比重。因为地处河南,工人中河南人较多,且大多都来自豫东和豫西地方,郑州及其周边县市的人很少,也有少部分工人是来自山东西部,安徽北部等。在本考察报告中,基本都是对学生小工境况的记录,不涉及老工人。
三、薪资情况
由于是短工,笔者从事的搬运工种是属于日结一类的。老工人往往干活的年岁较长,且工价较高,时薪能普遍维持在12-20元之间,日结能达到100-180一天左右。学生工的时薪则降几个档次,笔者(一米八四,七十五公斤)去当搬运工人时,中介说我个子高,年轻有力气,装卸这种活跟玩儿似的。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一天绝对能挣150左右,甚至两三百也不在话下。但实际薪资以吨计价,每搬卸一吨货物的价格为十二元,和笔者一起干活还有三个年轻人,一天共干八个小时,大概搬了有三十二吨,每人七十二元。时薪合九元。
四、学生小工进厂原因
笔者采访的二十余位学生工,全部都是农村家庭。大多皆是因为学习成绩较差,厌倦学习等因素,在完成义务教育以后,自然而然要“步入社会”。也有的升入中专或者技校,或考入高中,但在中途又辍学肄业,不得已才进厂。也有因家里子女多,“哥哥”成绩不好就转而培养“弟弟”的情况。也有的是经(中专技校)学校推荐,必须来此做工,不然不予毕业的情况,这一情况笔者知之甚少,不多阐述。
在园区内,有三个学生总是结伴而行,形影不离,他们自称是“青龙帮”,走在中间的一位身材矮小的学生,是这个帮派的“大哥”,他们因打架斗殴而被学校开除,故而结伴进厂。“大哥”学习并不差,还考入了县里的高中,但因为“讲义气”,在开学之余就因多次打架而被开除学籍。在我请他们吃一顿饭后,比我矮一头的“大哥”在得知我是大学本科在读后,对我肃然起敬,侃谈过后我们成为朋友,在我开学辞工时对我说出一句印象深刻的话:苟富贵,毋相忘。这让我至今记忆犹新。
五、搬运工工作内容
笔者在进厂之前,虽自知压榨程度高,非常人所能忍受之苦,但仍觉得自己身强力壮,正值华茂,故对工作内容抱有幻想,曾对朋友说出“在流水线写诗,用螺丝钉组词”之类的极具浪漫主义色彩的话语。在工作的第一天,就深知自己想法的愚蠢和可笑。搬运的货物主要为瓷砖、花盆、鱼缸、床板等,其中以瓷砖为众。一块大理石瓷砖重三十五斤,两块包装在一起,刚开始一人尚且能抬动,之后便深感乏力,需二人合抬。后来甚至有三块瓷砖包装在一起,重达100余斤,面积大,一人环抱不下。我们浑身肮脏,满脸尘土,身心俱疲,不想说话。笔者在那时候明白,在绝对性地高强度体力劳动下,是没有任何想法和灵感可言的,什么都来不及想,所谓的写诗和组词不过是戏谑幻想,脑子里蹦出的任何一点想法都会化身为重量,和瓷砖一起压在这些十八九岁青年的身板上。
也有的老工人搬运的货物是瓦片,瓦片单片重量轻,但由绳子捆在一起,搬运一捆八分钱,那老工人干了一上午,收入有十三元之巨。
六、学生小工的生活内容
与影视作品和文学作品上对工人的描述不同,工人在做机械式的劳动之时,并非眼神麻木如行尸走肉,反而可以和周围人聊着些什么,小到游戏技巧,大到结婚生子。虽然搬运的劳累让人汗如雨下,口干舌燥,但这似乎并不影响人本身的活跃状态——这种状态并非对于搬运本身,而是对自己今后发展的一种希冀与畅想。就是说他们并没有对这种如同牛马的工作有什么异议,并没有对薪资的克扣和压榨有什么愤怒,并没有对自己如今的被剥削的境遇有什么看法和思考。你可能会想,那这不就等于麻木吗?笔者认为不然,因为他们这样的表现是出于心底里的坦然,是打心眼里觉得自己从事这样的工作是理所当然的——辍学和肄业是他们自己选的。而并非出于无可奈何而减少自己对外界的感知,相反,他们并不漠然,他们对外界的一切都抱有好奇和期待,虽然只是自身能力和学识阅历的限制让他们不得已做搬运工进流水线。
在休息之余,他们以打游戏为主,聊天为辅。聊天并非我们常规理解中的和朋友同学沟通交流,而是通过某些社交软件上的匹配模式和异性进行聊天和谈心。在网络上,他们的身份就发生迥然变化了,可能是上进的学生,创业的年轻人,亦或帮衬家业的才学之士。但他们聊天的话题依然低俗,不外乎生理需求和情感需求——笔者在数个夜晚被他们的语音聊天吵的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既然睡不着,不妨听一听他们在说些什么,故而有此记录。这说明他们的需求仍然属于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的最低一级,日常生活中并没有除了吃喝游戏和性以外的想法和念头,连电影文学历史社会等方面的问题都未曾涉及,就更别谈论求知、审美和自我价值实现的需求了。
但笔者认为,这样的生活图景并不代表他们的沉沦和消极,也并非像网络上说的那样,他们是自找和活该。在一次酒后畅聊的过程中,我了解到他们并非对学业全无兴趣,语数外政史地生音美体那些科目中,确有他们擅长和感兴趣的,例如前文中提到的那位帮派“大哥”的一位小弟,就极其擅长画画,他的素描我看了叹为观止,那不是一种简单的线条勾勒,那是一种把事物的具体轮廓进行艺术加工的画法,具体的专业名词我说不上来,总之,虽然他们在某一特长上擅长或者有兴趣,但奈何整体成绩仍然达不到标准线,没有父母雄厚的财力支持,就只有当学工去流水线这一条路了。
如今这样的日复一日的生活绝非他们对现实的仓促妥协,有的只是无奈而已,他们不清楚自己的长处在那里,不知道自己在社会中的适配地位,大家说没考上学就进厂,那我就进厂好了,不然我还能去哪里呢?最起码能够养活自己,不再伸手找父母要钱。他们也并不为自己在求学上的失利有负罪感和羞愧心,虽有不甘,但并不想走那样的路,我在和他们无数次的交谈中能够感知到这一点,也每每感到无奈和心酸。若有别的选择,他们定然愿意去尝试和看看,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两三个月换一个地方务工的原因,只是他们不清楚自己心里的这种渴望,对外诉说的辗转换工作的原因也只有一条——这里太累,那里工价高。
七、对上述六点的看法和思考
之前在网络上看到一个问题,说自己父母是工人,工人这个职业是值得尊重的吗?这问题关注度很高,很多大媒也参与进来回答和指正方向——当然值得尊重,重要并且不可或缺,应该正确看待每一份职业。这样的回答当然正确,只是在现实生活里,工人这个职业,甚至这个称呼,他虽然值得尊重,但实际上并不体面。之前的宣传上会说劳动最光荣,工人最伟大的口号,但现在就成了“你不好好学习就和他们一样”这样的说辞了。这样的一种转变也意味着他们社会地位的不断下降,随着网络时代的发展,他们的声音成了可有可无的,当然,在那样劳累的生活状态下,自然也无暇去在网络上发表自己的意见和看法。
高考大省的拼命内卷也让越来越多的“求学失败者”走向工厂和流水线,越来越多的城市地名成了日结工聚集地的代名词,这似乎是一种趋势。正如王小波说的那样,他们是沉默的大多数。我渐渐明白了,条条大路通罗马的前缀是生来就在罗马,如果生来不在罗马,那多半会成骡马,或者好听一点,是驴马。
在几天的搬运做工之后,我遇到了7.20特大暴雨,在暴雨的当夜,我仓促逃离那个处于低洼路段的物流园区,待到几天后雨势稍减,再回去发现那里已经被雨水填平了。我并不对自己被褥和行李的丢失感到惋惜,只是雨来突然,逃离过程中和很多同龄人连联系方式都没有留。我和他们似乎再无交集,甚至连他们是否成功脱难都不知道,唯一能够让我知道他们存在的,就是我写考察报告时采访他们的底稿。他们的消息也和这个时代一样,有人记住,但是不多,有人关注,但是无奈,有人参与其中,但仍然无济于事。我们知道问题所在,但我们又不知道问题的所在。
我在冒雨回家的客车上写了一首诗,用以纪念这段时间的经历:
胜利打扮得花枝招展
在显赫处作祟
劳动在辉煌殿堂的旮旯处
被人说是虚伪
美好被他人寄予了太多的美好
转变为艳丽的堕落
成功者的寄托变得稀碎
失败者的幻想不再卑微
这不过是不善良的世俗造就的
又一个标本
一切看上去也风光无限,也光耀璀璨
也让人迷醉
所谓标本,曾经也有过纯粹
莫名而言的浮夸的美好使其不再有韵味
噢,我想
这真是个令人疑惑的星球
补录
一、中介花言巧语的手段
这个中介指的是引导你进入工厂的人,是明面上对你工作负责但实际上剥削你劳动成果的一个环节。笔者在寒暑假当搬运工和进流水线期间,遇到过多个中介,他们无外乎不是打着照顾你的旗号,在你入厂之前就榨取你的钱财的坏分子。当然,这可能和笔者本人的运气有关,遇到的全是坏分子,或许有真的为你着想的嘘寒问暖的好中介,那遇到了就见仁见智了。
笔者在入职搬运工前,中介先让我去郑州某写字楼某层的楼梯口等他,说入职前必须要面试。我发出了为什么是楼梯口而不是某个房间的疑问,中介答非所问,只说写字楼里面有空调很凉快外面热。我出了电梯就看见已经有八九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学生在等候了,过一会儿那中介才来迟。他是个四十来岁的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声音洪亮语速很快,他的语气似乎天然带有亲和力。一个人说话倘若喋喋不休口若悬河,那你要么觉得对他心生厌烦,要么被他的情绪感染。这中介明显属于后者。
所谓的面试其实就是让你交钱,先交一百八的体检费,需扫到他的手机上,给你个体检单让你去某指定民营医院体检,去别的医院也行,但是钱不退。他说体检一方面就是要看看胳膊腿心肠肝肚肺有没有毛病,能不能达到他们高强度工作量的标准,一方面是要我们自己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个把握。总之,体检对我们利大于弊,无论入职与否,这趟体检都是必不可少的。
中介很有爱心,他告诫那些满16但未成年的小孩子,说你们不要去做计件算钱的装卸工搬运工,虽然那干一天有二三百的钱,但怕你们受不了,对你的成长也不好,我推荐你们去做计时的,一天十小时,一天到手肯定有一百多。都是日结,当天干当天结工资,随时都能走。说完转向我和朋友说,你们俩成年了,个子还高,倒是可以干装卸工,一天肯定不少挣。
这类中介主要活跃在求职APP和各种兼职务工群里,靠拉人头来赚取求职者的保险费和体检费,大约二三百。只有求职者体检完成后,他才通过微信告知厂区位置,再发来一个厂区包工头的联系方式,让求职者自己动身去厂区。之后,便再联系不上他。
二、日结工宿舍环境
物流园区在郑州市某下辖县的一个郊区,地处偏僻,包工头在厂门口的便利店等候,他五十多岁,皮肤黝黑,佝偻着背,领着我们去宿舍。一路上他说他只负责统计,每晚八点会来给我们算一天的工钱,住宿免费。他说每天都有装卸搬运的活儿,活每天都不一样,至于是什么活,愿不愿意干,全看你们自己。
所谓的宿舍其实就是几处随便混搭的钢瓦房,位于园区西北角处,四周都是土路,七拐八绕,荒草丛生,积水成渊。屋内放有五张上下铺床,有两扇窗户,没有空调和电扇,遍地垃圾,满屋湿气,腥气逼人。手机充电需从别处拉来一根线。我想起来了高中课文《包身工》里面的“猪猡”。我和朋友到的时候,已经有几个学生工住在那里了。如今回想起来,那钢瓦房如同蒸笼,一到晚上,蛐蛐和蛤蟆乱叫,打电话声和鼾声此起彼伏,那几天我是怎么过来的?我至今不堪回想。
放好被褥行李,朋友内急,问包工头厕所在哪里,工头说是大是小,朋友说小。工头指着钢瓦房后边的墙角杂草丛说,厕所太远了,小的话就去那吧。
三、具体搬运情况及包工头嘴脸
做工第一天,宿舍来了一个四十余岁的老女人,她长相丑陋,行为粗鄙,满脸不耐烦,说来生意了,吆喝着让我们上她的车,去一个仓库干活。仓库里停着一辆五六米的十二轮大货车,女包工头说,你们的工作内容就是往货车上装货,以吨计价,装满为止。
实际上就是装瓷砖,80×80和100×100的大理石瓷砖,一块三十三斤或四十二斤,两块包装在一起,从仓库往车上装。我提早准备了劳保手套,分给朋友一双,埋头开干。干活期间那老女人一直在身边喋喋不休,说我们干活慢,效率低,说我们是学生,没下过力干过活,他儿子比我们小两岁,虽然也是初中毕业,但十六七就干活,可比我们强多了。
老女人说的多了,找个凳子坐下,和货车司机还有跟车员一起,围坐着斗地主。她每打完一把,都要站起身来看看我们装多少了,再絮叨数落几句,待司机喊她起牌时,她才会重新坐下开玩。听她和司机的谈论中我得知,这车瓷砖装满后,是拉给某房地产的售楼处铺地板砖用的,瓷砖质量上乘,价格不菲,她一边向司机诉说着她家瓷砖的优良和花纹的精美,一边扭头数落着我们既要干活快效率高,又要慢一些不要碰碎了瓷砖。
这种既要又要的说辞让我倍感亲切,因为一般这样的说辞总是会出现在工作报告和领导指示上面,一个没有文化言行粗鄙的老女人居然也学会了这套说辞,这让她陡然增加了几分领导的神奇气韵。
瓷砖很是沉重,我们大汗淋漓。老女人在数落之余不忘画饼,说搬一块瓷砖一块五,这给了我不少的干劲,后来在老工人的证实下,才发现搬一块不过几毛钱。搬的过程我已不想细说,干了五个小时,四个人一共装上了八百多块瓷砖,累的不想说话。期间歇过两次,老女人提来一架冰露(矿泉水),我拿起一瓶一饮而尽,第二瓶喝到一半实在喝不下,剩下的倒在头上,顺带洗把脸。我第一次发现冰露这水这么甘甜清冽。身上早已湿透,白色的劳保手套也已经残破露出手指,黑的不成样子。
大车装完后,老女人似乎觉得就这样结束一天的工作有些太便宜我们这廉价劳动力了,她又让人开来了一辆没有后排座的面包车,让我们把面包车后面装满。这样,从下午两点到七点半,一天的工作才算完。八百多块瓷砖按四毛一块计价,每人到手六十多元。
四、工资的克扣情况及工人的无奈
按四个人搬八百多块瓷砖,每块四毛来算,每人也应合计到手八十元,但在晚上实际发放时,包工头会减去整体的瓷砖破损费、误时费、保险费、矿泉水费等,这样就平均克扣了每人二十多元。学生们虽有怨气,但整体并未多表露。五个小时六十元,一天一百二十元,对于很多第一次出门务工的学生来说,已是不少。但这样超负荷的工作强度压在正在长身体的十六七岁的学生身上,无异于是种摧残。
这里不存在加班的情况,每当有新的包工头来宿舍这里喊人搬运,你可以选择不去,但总会有人去,没人逼着你一定要去做这些重活儿,谁去谁发钱罢了。即使你在这里一连几天一个搬运活儿也不接,也依然不会有人赶你走。这是一种相当宽泛的自由,但这种自由,也把肄业辍学后苦无出路的学生的无奈展现的淋漓尽致。这也就导致了,你可以随时离开这里另寻他活儿,没有拖欠工资这一说,这也是为什么这几片钢瓦房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换一茬新人的原因。
五、身体情况及个人的思考和感受
连做几天搬运活以后,手掌开始变得奇痒,手心的骨节处开始变黄变硬,最后成茧。刚长出茧子时感觉很奇妙,变硬的肉块怎么掐都不疼,即使用刀割,用指甲刀剪下一块肉也无任何疼痛。父母的手掌也有,我知道这是高强度的体力劳动下皮肤做出的自卫反应。我看着和我同龄甚至比我小的学生亦陷入这种无休止的劳动下无法自拔,不免心酸,但空留叹息以后,还是无有任何办法。个人的努力面对这种整体的日结工境况很是徒劳,我参与到了其中,看到了问题所在,但我寻不到解决办法,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这是很多人的困顿。
从事这种靠出卖体力换取微薄报酬的日结工的人,往往没有钱还没有前景。这样的工种你日复一日去干,去卖命干,换来的又是什么?前景是什么?一辈子陷在这里?这样的日结工生活不是和影视剧里的那样,你在极度窘迫之后就会有个贵人来当你的伯乐帮助你提携你,没有人会关注到你的处境,也没有人在乎你的困顿。我可以随时收拾被褥离开这里回到大学校园,回到干净的阶梯教室在老师无用的水课上打着哈欠,我感到庆幸,但我也感到心酸。只是,我不再迷茫了。
我读了近二十年的书,我当然知道劳动不分贵贱这样的话,可是既然有劳动不分贵贱这种话,那就说明劳动还是分了贵贱。有些劳动是毫无意义的,可正是这些毫无意义的劳动,不知道锁住了多少人的一生,他们这些人,也并不是好吃懒做懈怠消极,也可能有爱好有兴趣,但是他们并不在他们该在的地方,他们在物流园区,他们扛着瓷砖,他们搬着花盆,他们在流水线,在立交桥的桥下,在保安岗亭,在社会里不被关注的角落。
六、我为什么要进厂
我从小到大都是在一个省级地图上也难以寻见的小县城的一个村里生活,自记事起父母外出务工,我由奶奶带大,成年之前未有在大城市游玩涉足的经验,所以我对大城市的印象只存在于别人的转述和自我的想象中。父母对城市的描述也仅限于所务工厂区和周边,我对城市很好奇,大学混上了个本科,去了更远的地方观察世界。一路上我看到了很多的人,有医院附近住在桥洞下的患者家属,在垃圾桶里翻着空瓶子的上年纪老人,躺在硬座车厢连接处蜷缩着睡的农民工,以及自己多次打工见到的形形色色的人,他们才是这个社会的大多数。
很多人把这种景象定义为穷,这样看来我和他们一样,但我觉得这并不是因为穷,而是因为廉价。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很多很多人,他的时间比金钱廉价,他的舒适比金钱廉价,他的尊严比金钱廉价。年青人容易把城市的光耀璀璨当成自己的光耀璀璨,我知道那些灯红酒绿和奇异建筑,但我也应该知道哪些是真正的城市建设者。
以上描写的这些时间、舒适、尊严比金钱廉价的人物,大多都是来自农村,来自不发达的在地图上寻不见的小县城,这样的人占据着中国总人口的百分之七十。我有幸能够和他们同为做工,我有幸成为他们群体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