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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郑州的四个昼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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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去郑州,一半原因是为了找灵感,体验进厂的生活,一半原因也是为了赚些钱。朋友则完全是为了后者。朋友说,我得赚钱,我得拼命干活。我对他说,我们是社会主义新青年,我们是有文化有见地的年轻人,我们不能被蝇头小利蒙蔽了心智,我们要坚决抵制资本剥削和阶级压迫,谁敢剥削我们,我们就叫他灭亡!你不要为了小利而舍弃大义,资本家给你一些钱,就让你在流水线上干十二个小时,压迫你榨干你......

朋友打断我说,行了,这些我都知道,我们马上就要成为一名具有独立赚钱能力的新青年了,我有些激动,我们这次去郑州进厂,有没有什么目标和口号?

我说,在流水线上写诗,用螺丝钉组词!

在18日去郑州的公交车上有了中篇小说《百元大钞》的构思,光是这个构思已经让我觉得出来一趟是有价值的了,更何况还没有到达郑州,还没有放开手脚一展宏图呢。

面试地点在二七区万达广场8楼,让我们十二点之前到,到南站已经是十一点半了,必须得打车去了。

路上阴雨不断,我连伞都没带。好在运气尚佳,乌云没有跟着我们一块跑,朋友还举了把伞打着,我笑话他懦弱,不过区区小雨,有何惧哉。

和我能想到的算是如出一辙。所谓面试的地方就是一个办公室,我们没有那运气能直接到厂区直聘,还是栽到了中介的手里。面试官声音洪亮,所谓的面试其实就是让你交钱,先交一百八的体检费,给你个体检单让你去某指定民营医院体检,看看胳膊腿心肠肝肚肺有没有毛病,能不能达到他们高强度工作量的标准。同“面试”的还有一个四五十的大叔,和几个十六七岁的毛头小子。我和朋友相视一笑,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面试官很有爱心,他告诫那些满16但未成年的小孩子,说你们不要去做计件算钱的装卸工搬运工,虽然那干一天有一二三百的钱,但怕你们受不了。我推荐你们去做计时的,一天十小时,一天到手肯定有一百多。都是日结,当天干当天结工资,随时都能走。说完转向我俩,你们俩成年了,倒是可以干装卸工。

没有签合同,也没有签保险,只是交代了两句,交了体检费就让我们去体检。体检的民营医院不远,我俩准备走着去。路上雨一直下着,我穿上防晒衣带上帽子,这是我来郑州带的唯一一件外套和避雨的工具了。那民营医院叫郑州市绿城医院,我们一直向西走,然后导航提示向北转弯,下了一个坡度不大但是很长的缓坡,就到了医院了。

医院位于缓坡的底端,我笑着对朋友说,这医院的地理位置真好,要是发洪水了,坡上面没一点事,这医院能淹到二楼。朋友说黄河离这儿远着呢,南水北调也远着,你瞎几把操心。

体检一切正常,已是下午四点半,中介给我们发了厂区位置,在中牟县郊区,叫世合陶瓷物流园区。

我和朋友规划了一下路线,我们要先步行十五分钟,做地铁五号线四十分钟到经开区,再做一个半小时的公交车就能到达目的地。看来不管环境如何恶劣,咱俩都只能在物流园凑合睡一晚了,我对朋友说。

我们自后河芦站上地铁,准备到经开二路站下车。朋友有些晕车,他找了个座位坐下就闭目养神了,我头倚着栏杆,手撑着扶手,地铁一站一站停靠,看着人来人往,无事可做,思想混乱。

可能是看的电影副作用作祟,我总觉得今天的一切都太顺利了,太平静了,怕是要出事儿。

我叫醒朋友,说我们是不是该下车了。我看了看地铁停靠的站,我们已经坐到了省人民医院站,我们这才发觉坐过了站,且多坐了九站。我查了查地铁线路图,发现五号线是个环线,我俩商量说那就再坐一圈吧,没有别的办法。

地铁停靠在了一个叫沙口路站的地方,这个站台人很少,我附近的两个门居然没有人上车下车,我把我这个发现告诉朋友,他说,真是,挺奇怪的。

下地铁已经是六点多了,我说得,咱只能赶去中牟的末班车,还得摸黑走一截路,人家都下班了,今晚去肯定到不了。

我俩骑着共享单车到最近的一个民宿,在金水区东十里铺小区,环境简陋,我俩将就住下。刚到屋里,雨就又下大了。

从晚7点开始到午夜,雨一直特别大,期间我们点了外卖,小哥冒雨给我们把餐送过来,我第一次给外卖小哥打赏小费。我在雨声中入眠,到第二天,也就是19日早上八点。

雨已经停了,我俩坐公交车到中牟县,在中午十一点多到达了厂区,经包工头引路,我们到了住的地方。

住的地方极其偏僻,我们绕过在对着草丛小便的十六七岁学生,来到了随便混搭而成的一摊钢瓦房旁,四周都是泥路,七拐八绕,地势低洼,积水成渊。无空调电扇窗户,只有三张上下铺床,遍地垃圾,满屋湿气,不断漏雨,腥气逼人。我想起来了高中课文《包身工》里面的“猪猡”。

好在附近有房子可租,且不贵。我和朋友商量着看看干活如何,要是能干就白天干,晚上租房住,不能干就走,这里一晚上也不能睡人,睡这儿非发霉,非得死这儿不可。期间碰到在面试时见过面的四五十岁的大叔,他已在这里干了一上午,给人家装卸瓦片,一件八分钱,干了一上午,足足赚了十三元人民币整。

下午三点把我们拉到了干活的地方,是一个空调厂,里面有个大仓库,我们负责往一辆4.2米后十二轮的大车上装东西,装满为止。

我说,这车不算大,比我们想象的装大挂车好的多,要是装快递包裹什么的,装满也能接受。

女包工头有四五十岁年纪,长相丑陋,行为粗鄙,面容不怀好意。她让我们五个人(除了我们俩还有三个)往车上装瓷砖,80×80厘米的大理石瓷砖,一块33斤,大多都是两块包装在一起,也就是66斤。

我听着女包工头给我们画饼,说搬一块瓷砖一块五,这给了我不少的干劲,后来在老工人的证实下,才发现搬一块不过八毛钱。搬的过程我已不想细说,干了四个小时,五个人一共装上了802块瓷砖,累的不想说话。期间那老女人一直冷嘲热讽,说我们是学生,没下过力干过活,他儿子比我们小两岁,十六七就干活,比我们强多了。

大理石瓷砖尤为沉重,装了一半后已经毫无力气。到后来甚至有三块瓷砖包装在一起,重达100斤就算了,面积还大,一人环抱不下。我们浑身肮脏,满脸尘土,身心俱疲,不想说话,终于明白被卖到黑厂是什么滋味,我一定要逃离这苦水,再不回来。我想起了我们出发前的口号,在流水线上写诗尚且可能,用螺丝钉组词也有概率,但在绝对性地高强度体力劳动下,是没有任何想法和灵感可言的,什么都来不及想,脑子里蹦出的任何一点想法都会化身为重量,和瓷砖一起压在我们这十八九岁的身板上。

老女人说,慢点,不要碰碎了,你们装的慢,换作老工人早就装完了。都是不上学了,来厂里干活,你们就是没下过力吃过苦,远不如我儿子。

我真想把我随身带着的学生证摔她脸上,告诉她你那狗屁儿子初中没上完给你干活有啥了不起,老子怎么说也是个本科,暑假打完工还要去深造考研读博建造社会,你在逼逼赖赖个啥。

然而我什么都没有说,我拿起矿泉水往头上倒,往脸上倒,衣服早已湿透,带着的白色劳保手套也已经黑得不成样子,我有一种几欲晕倒的冲动。

大车装完后,老女人似乎觉得就这样结束一天的工作有些太便宜我们这廉价劳动力了,她又让人开来了一辆没有后排座面包车,让我们把面包车后面装满。

我俩准备拿完钱就跑。回到物流园区已是七点半。照那老女人的安排,我们八点给她卸车,有雨卸快些,到凌晨一点就能卸完。我说,去她妈了个逼毕。朋友说,艹她姥姥。

雨还在下着,天已经擦黑,找不到男包工头,他已经下班,工资应该有小一百,今天结算不了钱,只得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这雨一直没有听过,钢瓦房漏水已经从滴到流的程度,虽然天已经黑透,外面雨依然越下越大,但我们仍然一致决定,今晚打死不能留宿在这里,就是走路,走两个多小时,也要找个宾馆民宿住。

之前说过,物流园区整个都在低洼路段,雨下的很大,甚至已经不能用雨大雨小来形容,我穿着防晒衣,没有雨伞,最能深切地感受到雨点对我的问候——拍,打,密,急,砸,冲。好在上天眷顾,郑州不愧是郑州,即使在下辖县,在如此偏僻荒凉的郊区,依然有滴滴司机愿意接我的单。但司机拒绝来到厂区门口接我,他说水太深,怕车陷进去出不来。

我俩只好淌水过去,水深已经没到小腿,鞋已经被水泡地臃肿,裤子贴腿,雨顺身流,怕水倒司机的奥迪车上,控了下水才上车,九点多到郑州市中牟县城区新世纪广场附近。

房东很好,嘘寒问暖,照顾有加。随便凑合吃了点东西,第二夜就这么睡下。

我们决定明天坐公交去物流园区结算今天的工资,然后拿上工资,坐地铁五号线去管城回族区的邮政快递分拣中心。邮政快递,国家企业,应诚不欺我。

睡醒已是十点多,雨还没有停,我收拾好还没有晾干的鞋袜,找了两个塑料袋套鞋上,穿上防晒衣,带上帽子,背着书包,继续走。

房东挽留说,外面雨下那么大,你们要往哪去?能别走就别走了,这你们要是出点什么事,我这也有责任。我们谢绝了房东的好意,冒着雨往公交车站赶。

去物流园区的8路车从我们面前过了两辆,不管怎么招手就是不听靠,车上除了司机并无乘客,但就是不听靠,赶路似的从我面前开过,红绿灯都拦不下。

后来我们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才发现,压根就没有红绿灯,一根电线杆变压器已经被雨冲断,区域性停电。

我们打算打车去物流园区,然后做地铁五号线去管城区邮政公司。打了数次,无人接单,路上车越来越少,雨越来越大。我看着有消防车拉着救生艇向我们的反方向开去。我第一次感受到下雨的恐惧。

鞋上套的塑料袋已被水冲烂,路边积水已没到脚踝,雨水瓢泼般砸在我的头上,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雨,我突然想起来了电视剧中泛滥的黄河水,决堤的黄河水。已经有6辆消防车,两辆救护车,四台救生艇从我身边开过去了,出事了,出事了,是北面出事了!雨下太大了,天上像泄开了一道口子,有数十个水龙头,上百个淋浴头悬在我头顶,水柱砸在我头上。我心中升起了一股恐惧——不能再往前走了。

我停下脚步,对着朋友大声说,回去,回去,不能再往前走了。

他大声问我,咋啦。

我说,回去,要回去,快回去。

我俩沿着店铺门前檐下走,大部分的店铺都已关门,还好有个黄焖饭店还开着门,我们进去坐下,点了一份饭,商量着接下来的行程。

不能再往前走了,不能去物流园区了,也不能去管城,雨下太大了!雨没有一丝停下来的征兆,外面仍然在瓢泼着雨,我俩在饭店用手机又订了个民宿,淌水赶过去。

在我们过去的几小时后,我们淌过水的那条路,与另一条大道交叉口是中牟电视塔,电视塔附近有几条电线被水冲垮,电流漫到路面积水,几个行人连人带车被电倒。

我们这次订的民宿与昨晚上的相隔有一两公里,没想到开门的还是那个嘘寒问暖的房东,他看穿了我们的狼狈,一边笑着说你们还是回来了,一边解释说不用诧异,附近有好几家房产都是我的,你们再租别的我还是房东。他说这话时我脑子里蹦出了一个成语,虽远必诛。

虽远必诛?应该是虽远必租,租房的租。

7月20日下午两点,我俩在民宿安置下来,把衣服上的水拧干,换了身干净衣服,放下一身的狼狈和疲惫,沉沉睡去。

我俩睡醒已经是晚上近八点了,在我们睡着的五个小时里,郑州一小时的降雨量已经达到200多毫米,相当于全年降水量。市区大范围被淹,断水断电断网成为惯态,地铁五号线列车在沙口路站紧急制停,不住的雨水在街道交汇在一起,形成泛黄的洪水,洪水倒灌进地铁站,五百多乘客被困地铁,哀嚎、求救、慌乱、恐惧在郑州市区蔓延。

我打了一个激灵,郑州洪灾已霸榜微博热搜,我和朋友环顾相视,不断后怕,照我们的安排,我们今天下午就是要坐地铁五号线去管城的!

我们侥幸逃过了一劫,不然,被困在地铁列车里的人员,还有我们俩!

我们向家里报了平安,看着窗外哗哗的大雨,心情复杂,百感交集,我们越想越后怕,我们越想越庆幸。

国难来了!

我们谁都没有预料到下雨会成为阻碍我们脚步的因素,我也没有想到这场止不住地雨已经到了威胁到人生命的地步,我认为这不过是一场普通的雨,只不过是一场比以往下的更大,时间更长的雨,我没有想到会到这样的地步。我侥幸逃过了一劫。

物流园区那低洼地想必也早已被水淹掉,钢瓦房恐怕也早被水冲垮冲塌,我们很庆幸地被8路公交车拒载,很庆幸地打不到车,很庆幸没有回物流园区,很庆幸没有坐上地铁五号线。

求救和恐慌在市区蔓延,我们远在市区二十多公里的中牟县,还安然无恙地在民宿里坐着。

晚十点,饥饿感促使我们必须要去寻个店铺买些泡面,不然接下来的这几天非饿死困死在中牟。大雨在黑幕里更为恐怖,就好像你在洗澡,洗头膏泡沫遮挡住了你的眼睛,你想把淋浴头关掉却摸不到方向,这时候水温却突然升高,你在狭小的卫生间里无处躲藏,忍着被水冲刷地痛苦摸寻开关。

路上已空无一人,车辆也不见有开过,好在中牟还没有到郑州市区雨量那么大的程度,路面积水仍然不是太深。只有政府的车不断打着大喇叭让路旁的店铺关门,我们寻到了一家马上就要关门的便利店,买了一些泡面和水。结账的时候,老板说,今晚别睡太死,中牟东面贾鲁河已经水满了漫了,再下雨水就沿着路像城区倒灌了,你们别睡太死。我说好。

回去看见房东发的消息,中原区位于贾鲁河上游的常庄水库已经告急,马上就要开口泄洪,水流会沿着贾鲁河一路向下,贾鲁河离我所在地不过两公里,今晚不宜睡太死,他们已经搬到三楼住,有任何事情都可以去三楼找他。

他今晚整晚都在,房东说。

我和朋友的手机上相继接到了中牟县政府发的撤离通知。

跑,跑,水来了就跑,活命要紧。我俩简单收拾了一下,用大可乐瓶做了个简易的救生衣,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安然无恙地又渡过去了一夜。

洪水终究还是没有来到我们身边,常庄水库水位已经下降,大雨虽然还在下,但雨势已经相对较小。

我在凌晨五点多沉沉睡去,睡醒是在7月21日上午八点钟。

我和父母通了消息,背靠墙壁,看着窗外的雨,表情默然。朋友给我发了一张地铁五号线被解救出的乘客的现场照片,有死难者遗体躺在地上,头部被盖着衣服,我看着这张照片,咬了咬嘴唇,叹了口气。

好在21日下午大雨转小,各地救援部队业已到达,郑大一附院的病人被转移,解放军部队也来抗洪抢险,洪灾初步得到控制。

22日得到回家信息,虽然交通都已瘫痪,好在郏县仍有志愿者司机组成车队,往返于郏县郑州之间,我辗转订好车票,我们于7月23日下午,在郑州东站坐上了回家的车。

郑州东站南侧希岸酒店因为涨价发国难财上了热搜,其负责人道歉,在酒店门口摆矿泉水面包纸巾免费发放,我喝着他们发的水,看着暴雨后满是淤泥的郑州街道,不知所言。

在车上有感而发,写了一首诗:


熙攘蔓延在街道上
雨滴向天空爬去,聚成云的模样
人们倒着行走,向着家的方向

被水冲刷的花儿回到花店
地铁折返起点,鱼儿回到河道
倒地的庄稼有了生机
大雨过后不是大雨,而是晴朗

我走在暴雨后郑州的街道
抬头看着天空祈祷

假若一切都开始倒放


因为洪灾河南省全省死难者已经达到73人,还有失踪者杳无音信,各地的救援仍在进行,我只是比较幸运,逃过了数次可能带来的危险。有时候在夜里我就会想,倘若我在7月20号下午坐上了公交车,倘若在那天下午有车接单,我会在下午六七点坐上地铁五号线,我会被困在沙口路站的列车里,我会也是地铁受困群众500多人中的一员,在积水蔓延到胸口时,我又能做些什么?我又会做些什么?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成为受困群体,我应该要做些什么的。

我试图把自己代入到那晚的列车中去,我想以第一人称去描绘那种境况,我应该能写出来的。只有身临其境,才有感同身受。我受眷顾避开了那个劫难,安然无恙逃离郑州回到郏县,应该有义务去记录一下这一切,也算是以后回过头来看,这是我面对郑州面对“720”洪灾的一点愧怍。

2020年7月28日于科目三考试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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