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想聊一个让我很难过,但我必须讲的话题:
在智能社会的飞速发展中,一个老人会遭遇什么?
起因是在网上看到这条新闻,重庆一个 70 岁阿姨,因为微信号被封了,哭上了热搜。
“我孤独一生了,
终身都不能使用,
那我就成了孤独终生了。”
她在超市领免费抽纸,要用手机操作,群发推广。她不懂,把手机交给年轻人帮忙,谁知被判定违规,封了号。
这条新闻底下有 5000 多条评论,有人说她,贪小便宜,因小失大。
有人不解,多大点事,重新申请一个不就完了吗?
还有人笑,“网瘾阿姨”,“建议送到老年戒网瘾管理中心”。
说实话,看到这些评论,我心里不太好受。
如果你认真听,会明白她的眼泪。
“两天看不到微信,
都没有乐趣了,怎么办?
那些老朋友啊老同学啊,
有时想聚下会都找不到了。”
这不是一个老人在害怕失去微信。
是一个老人在害怕,她和这个社会的联系,被生生关闭、切断。
阿姨不是一个人。
我在网上查到两组让我很唏嘘的数据。
在我国,60 岁以上老年人数量, 2.67 亿。
60 岁以上网民呢?
1.19 亿。
也就是说,一半多的老人,没有连网。
数字也许不可感。以下这些,是我从很多条新闻里摘出来的,他们的生活状态。
无数个“为什么”:
为什么医保不收现金了?
为什么招手拦出租车,总不停?
为什么领退休金,还要人脸识别?
以及,一连串“怎么办”:
微信退出了怎么办?
新买的电视要怎么开?
怎么在家族群里发红包?
某种程度上,他们是一群“失去信号”的老人,
和一群在飞速变化的世界里,努力想跟上,努力想和脆弱信号连接的老人。
一位作家说,老人是对老年一无所知的孩子。
在智能社会的发展中,他们猝然面临的,是一连串的抛弃。
被拒绝。
我无意再叙述更多老年人被智能设备拦住的场景,只想请你再听听他们的声音。
吉林,一位独居老人想买菜。被拒,要团购,他恳求:
“可怜可怜我吧。”
四川,一位爷爷想看病。医院取消了现场挂号,他气愤:
“不能把老人拒之门外啊。”
更多时候,他们甚至没机会求助。
而是被直接忽略。
做这个题时,我总是想起我外婆,她 90 多岁了,独居,住在广东最南边的小渔村里。
这些年,她的朋友陆续去世。
空旷的房子里,唯一能陪伴她的,是一台不到 20 寸,老旧的小电视。
前年,电视老旧,坏了,我妈去商场找了好久,没能找到一台适合她操作的电视。
什么是机顶盒?什么是充会员?
她不懂,也不需要。
这是一辈子要强的外婆,还能下床活动时,唯一向子女的央求:
要一台最简单,不用联网,能看《人鱼小姐》,能陪她打发过漫长日夜的电视。
我找到一组数据,在电视观众中,55 岁以上观众占 40.4% ,接近一半。
但市面上,他们能方便操作的电视很少。
搞不懂智能电视复杂的会员制,他们把剧名抄在纸上。
能播的,就一个个打勾。
周遭景色快速变化,这群老人仿佛被无声地留在了另一个世界。
回老家,外婆总问我,你写的文章在哪里看?
我告诉她,微信公众号。然后掏出手机,演示一遍如何找到微信公众号。
外婆先是惊叹,现在文章都在手机上看啦?然后讪讪低下头。
她没有手机。
这也是过了好几年,我才真正读懂的一幕。
过年去舅舅家,吃完饭,所有人低着头,忙着抢红包。
没人注意到,坐在一旁,局促的,茫然盯着电视机的外婆。
她也给每个人准备了红包。
我想起前几年回老家,我们小辈总抱怨,外婆家信号不好,没有 Wi-Fi。
如今,Wi-Fi 装了,信号很好。
我第一次意识到,接收不到信号的,只有外婆。
没有信号,怎么办?
他们不是没找过入口。
我看过一则新闻,一个 65 岁阿姨用很笨拙的办法,把和女儿的聊天记录打印出来,到处贴。
上面写了什么?
网上挂号的方法,使用电动马桶的方法,播放广场舞音乐的方法……
她怕问多了,女儿烦。
我一下想起另一位努力进入网络世界的老人,王蓉娟。
她上网是自学。
起初,外孙玩游戏,她站后面看,被外孙赶,做你的事去。
她问,我去做什么事?上小学三年级的外孙回,厨房洗菜去。
她不服,买了教程,一点点学,遇到不懂的,就借着聊天,问路边看车的人。
我从她的采访中,拼凑出一幅很典型的老人生活图景——
很少有人听她讲话。丈夫寡言,少有回应,她要发泄,儿女的话将她堵住:
“给你一个录音机,录下来,省得再重复”。
这几年,我偶尔打开她的微博。发得不多,大多写她的日常。
写社区送牛奶。
写上海封控期间,独自做抗原的难。
写家里固话坏了,自己“度度(百度)”,辗转找维修的难。
在每天都很热闹的微博,回复寥寥。
但她在采访里说,手机是她的“闺蜜”,听她说了许多丈夫和儿女不愿听的话。
她说,通过发微博,找到对社会的参与感,“人生变得开阔些”。
我知道,她是拼命找一个接口。
那,那些找不到接口的老人呢?那些无法顺畅连接的老人呢?
我记了很久的一个故事,来自 77 岁的武汉老人刘立。
他第一次发微博,是求助。疫情下,女儿去世,外孙女和妻子都被感染。
深夜 1:34,这个叫 @ 老苏8811 的账户发出第一句话:
“你好。”
短短两个字,我看一次还是会泪目一次。
他不会玩微博,是微信发给外甥女,再请外甥女帮忙发。
他也许以为,微博和电话一样,对面有人和他对话。
即使置身于最陌生的世界,即使在最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他仍保持体面,和对面的人说声,“你好”。
看着这群老人,我常常想到那头 52 赫兹的鲸鱼。
因为发音频率不同,同类听不到它的声音。
它的歌声没有人听到,难过也无人理睬。
人们说它,“世界上最孤独的鲸鱼”。
如同这群在茫茫互联网海里,摸索信号的老人。
写到这里,我脑海里浮现起那个爱上靳东的 61 岁阿姨。
由于不熟悉网络世界,她受骗了,相信那个用拙劣音频技术合成的“靳东”,喜欢她。
在“靳东”的直播间里,她花了很多钱,买没有牌子的保湿水、贵妇霜。
她相信他,见面会给她一百万,还会花五六十万,给她买个房。
很多人当她是个笑话。连家人也说她,丢脸。
但今天,我想重新理解这个故事。
她是母亲、妻子、奶奶,但她的情感世界一片荒芜。
年轻时,她一直向往外面的世界,始终没走出小县城。和丈夫也有多年隔阂。
她以前都用老年机,这是第一年,她换上智能机,学着刷抖音。
也是第一次,她作为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情感和需求,被看到:
“从来没有陷入进去,都是他,
我的好,我的美,
我的人,我的心,我的善,
全部被他唱出去了。”
近年来,人们总定义,这群摸索着连上信号,却在网络世界里沉迷、迷路的老人,“网瘾老年”。
但你知道,这样的老人有多少吗?
只有在假靳东、假刘恺威、假刘涛的留言区和直播间,才有人听他们说话。
这是他们在热闹的互联网中,找到的虚假连接。
一个一戳就破,却慰藉着他们的幻梦。
我想起《老后破产:所谓“长寿”的噩梦》书中写,衰老真正的痛苦,
“在于失去了与人、与社会等的‘联系’,在于不知道为谁活着、为什么活着。”
有人说,女性是一种处境,而不只是作为一种性别。
我深深觉得,老年何尝不是一种处境?
如何面对这种处境?
这是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做到的——不要嘲笑他、忽略他、抛下他。
努力和他们的世界,保持“通话”。
读者 @ 小锦鲤 隔离时,没忘记住在同一栋的爷爷奶奶。
有一天,费很大劲儿帮脑梗的奶奶找到了香蕉。
她特高兴。
河北一个男孩送给奶奶一个智能手机。
怕她不会用,专门花了半天,画了一个手册。
每一步,都放了截图和标注。
谁不会衰老呢?谁不会沦为像老人一样的弱者?
我们要做的,
是永远“像弱者一样感受世界”;
我们要生活的,
是一个是努力让一个弱者,也能感受到尊严和爱的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