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上有一个强有力的观点认为,人类与动物的一个关键区别,在于我们能够通过抽象语言,创造出共同的虚构概念——如神话、信仰、法律、货币等。这些并非客观存在的“故事”,使我们能够超越血缘和本能,实现大规模、灵活的社会协作。
许多社会性动物(如猿猴)的群体规模存在理论上限(即“邓巴数”,约150人)。而人类却突破了这一限制。我们共同相信“炎黄子孙”的叙事,就能基于共同身份凝聚成百万千万人的共同体;我们共同相信纸币的价值,就能构建起全球贸易网络。然而,这种协作的规模与形态,始终受到一个关键变量的制约:传播媒介的技术水平。
一、竹简:统一叙事的奠基与代价
在媒介落后的时代,神话故事依靠口耳相传,其不稳定性与地域性决定了协作规模的上限,大致止步于部落联盟或春秋战国式的诸侯并立。
竹简的发明,是第一次飞跃。它使得抽象概念的记录得以超越神话,扩展到法律、典籍和历史。秦国能够“书同文,车同轨”,正是依靠竹简将上层构建的法家思想与行政体系固化下来,输送到疆域各处。然而,竹简成本高昂、制作繁复,知识垄断于精英阶层,导致上层构建的“国家叙事”与下层流传的“地方叙事”之间存在巨大鸿沟。当这两种叙事冲突时,社会稳定性便受到挑战。因此,“焚书坑儒”在逻辑上成为一种极端但必然的选择——通过清除异质叙事,来强制推行统一的虚构概念,以维系一个庞大帝国的凝聚力。
二、印刷术:叙事权的下放与央地博弈
印刷术的诞生,引发了第二次革命。纸张的低成本使得信息和思想的传播速度与范围呈指数级增长。知识不再为顶层所独享,地方士绅、学者阶层得以大规模形成自己的共识和舆论。
这在宋明两代表现为深刻的央地矛盾。与唐朝因上层通道阻塞引发的动乱不同,宋明的矛盾根植于地方性共识的崛起。东林党、浙党等群体的出现,正是凭借印刷品在地方上构建了强大的舆论场,进而挑战中央权威。经典的“南北榜案”即是缩影:北方士子凭借其地方性共识,对抗由中央主导的科举录取标准。一个由上层单向灌输的社会,开始被自下而上的多元叙事所瓦解。清朝虽以“文字狱”试图重新收紧叙事权,却已无法完全遏制地方氏族基于文化共识的壮大。
在西方,报纸这一媒介扮演了与宋明印刷品相似的角色。它在北美殖民地催生了如“波士顿倾茶事件”般极具地域凝聚力的共同行动,并最终孕育了以地方利益和共识为基础的现代政党政治。
三、电视:中央叙事的复辟与全球化共识
电视的出现,第三次改写了规则。作为一种昂贵且中心化的大众传媒,它重新将叙事主导权收归中央。罗斯福的“炉边谈话”能够直接传递到千家万户,塑造全国一致的战时意志与政策共识。电视时代催生了如“华约”和“北约”这类超越传统地理屏障、基于意识形态的宏大共同体,这正是中央化媒介能够构建空前规模虚构概念的明证。
四、互联网与AI:叙事碎片化与社会形态的未来
然而,当前的数字时代,以短视频和社交算法为代表,再次颠覆了电视时代的格局。算法推荐机制创造了无数个“信息茧房”,形成了基于兴趣、观点而非地域的、高度隔离的微观共识。这仿佛回到了报纸时代的地方性圈子,但这些虚拟共同体缺乏现实的地理纽带,其联系脆弱而情绪化。因此,现代人呈现出一种割裂状态:在现实中依附于传统政党与国家体系以维持生活,在虚拟中则投身于信息茧房以获得身份认同和情感满足。
在AI接管了大部分生产性和服务性工作后,物质生活得到极大保障,但人类作为社会动物的本质需求——对真实连接、归属感和共同意义的渴望——并未消失,反而可能因技术的隔离而愈发强烈。这将很可能催生一个基于价值追求和情感链接的社会分层:
底层:数字化的“奶头乐”与孤立个体
一部分人可能选择完全沉浸在AI构建的虚拟世界和低成本娱乐中,成为“数字三和大神”。他们满足于算法推送的即时快感,主动或被动地放弃了复杂而耗神的现实社会交往,成为社会协作网络中的孤立节点。
中层:“温情主义”与共识型社区的兴起
能够进行深度反思的中层群体,将最先识破虚拟共识的空虚和纯粹物质消费的苍白。在物质丰裕但温情稀缺的环境中,对真实、稳定、有温度的社会链接的追求,本身将成为一种稀缺资源和新的人生目标。
这将驱动他们主动去构建新的社会协作模式:
从“功利协作”到“情感协作”:传统的公司、社团等组织主要服务于功利性目标(赚钱、生产)。未来,以“创造并维系温情”为核心目的的新型社会公社或共识型社区将应运而生。
“情感价值”成为新经济:在这些社区中,协作的主要产出可能不再是商品,而是共同的生活体验、精神支持和情感满足。一起耕作、手工制作、艺术创作、哲学探讨……这些活动的过程本身,即是为了维系人与人之间的链接,其价值在于“共同经历”所带来的幸福感。
选择性归属:人们会基于高度共识的价值观、审美趣味或生活方式,而非血缘或地缘,来选择加入某个社区。这种归属感将更为主动、牢固且充满意义。
结论:社会竞争力的核心将重塑
纵观历史,从竹简到AI,每一种新媒介都在重塑虚构概念的传播方式,从而决定了何种社会协作模式最具竞争力(如秦朝的统一帝国优于分散的部落)。
展望未来,当AI解决了生存和效率问题后,一个社会的竞争力与稳定性的关键,可能不再仅仅取决于其科技水平或GDP,而更在于它能否为其成员——尤其是那些渴望温情的中坚力量——提供丰富、可信、可持续的真实社会链接方案。
因此,未来的社会形态,在很大程度上将取决于我们今天是选择沉溺于数字孤岛,还是开始有意识地利用技术工具,去设计和构建那些能够滋养人性温暖的、新的“共同故事”与协作家园。这不仅是可能的趋势,更可能是一场正在萌芽的、深刻的社会变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