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1岁孩童在飞机上哭闹,被两名成年旅客带进封闭卫生间,强制进行“教育”。
这是发生在8月24日一趟航班上的真实情景。8月26日,涉事的吉祥航空就此事发布情况说明,据其陈述,在两日前一趟由贵阳飞往上海的航班上,确有一名儿童随祖父母同行:
“飞行途中该儿童持续哭闹,为避免打扰到其他旅客休息,在其祖母的同意下,两名旅客将儿童抱至洗手间教育,过程中儿童的祖母一同前往并在洗手间门口等候。我们已通过电话与儿童母亲进行情况核实,儿童母亲表示已从祖母处知悉完整事件,同时对两名旅客在机上提供协助的行为表示理解。”
此事的关键,被短短百来字的说明提纯到了两个值得关注的维度:其一,家长答应陌生人带自己年仅一岁的孩子到一个封闭环境;至于在洗手间里发生的事,是自陈的“教育”,如何来“教育”,有无“恐吓威胁”甚至暴力对待孩童,尚不完全清楚。
其二,跟随在孩童身边的家长,并不是身为直接监护人的父母,而是祖父母。父母健在的情况下,祖父母带孩子,具体的养育方法和行为逻辑,多是依循着某种文化习惯,而非强制性责任义务。
让我们回到具体的场景:清晨起飞的航班上,一个幼童哭闹不已,身边乘客难堪其扰,有的自认倒霉选择忍受,有的躲到后排图个清净,有的试图与家长沟通解决。也有那么一两个行动派,“大义凛然”地抱走孩子,想通过自己的方法让后者“闭嘴”。
无论试图带入旅客或家长哪一方,都不难想象此情此景的无力感。一岁的孩子听不进去道理,要完全控制情绪和行为是相当困难的。年龄较大的祖父母也不具备控制孩子的技巧或心力,同时,为自己孩子给公共场所他人带去的困扰而惭愧万分。在无奈、无力、焦急和惭愧等复杂情绪的交织下,面对陌生人带着道德压力的提议,他们也许会妥协。
但如果不是祖父母,而是孩子的父母,会不会处理方式就不一样?
事发后,孩童父母在媒体回应时表示“理解”。这一回应也不难“理解”,在公众舆论、道德批判、警方、甚至也许包括家庭内部育儿矛盾等多重因素的压力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会是大部分人的本能选择。也许,家长自己也意识到了,如果他们在公共场域内继续发言表态,大概率会被揪住关键疏漏——为什么放任年仅1岁的幼童跟老人同行坐飞机?往大了说,这是父母的失职。
笔者就在朋友圈看到至少两位母亲转发该新闻,并发表了自己站在母亲立场的愤怒和不解。其中一名一岁孩童的妈妈如是道:“一岁的小朋友懂什么?他们没有控制自己情绪的能力,也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的不适和恐惧。”有母亲表示,“如果我的孩子哭闹影响了你,你可以指责我,我来道歉和安抚,但如果你要这样‘教育’他,我跟你没完。”
也有不曾为人母的年轻女性读者,自然代入孩子母亲的视角,对两名陌生旅客的粗暴行为表达了谴责与不解:“如果是我的孩子(被这么对待),我一定气死了”。
不同人立场的不同,带来对同一件事的迥异态度。将孩子带进洗手间“教育”的视频,甚至是当事人自己发布的。据悉,这两名旅客也是女性,在她们的立场和期待里,自己此举,反而是“为民除害”,是做了有利于其他人的善举。
她们或许得意地认为,自己采取了一些行为,让机舱里的噪音短暂或永远消失了,是造福全机舱乘客的义举。但她们无知的是,中间的过程,是建立在僭越和暴力之上的。在一个一岁小孩面前,她们就是体力和体型上的强者,这种代替监护人进行管教的做法,是强者对弱者的打压,而且这权力,也没有任何合法性。
如果要征集她们的辩词,也许她们会宣称自己“讨厌小孩”“害怕哭声”,甚至有的会因为孩童哭闹而神经衰弱,甚至崩溃。总之,在那一瞬间,她们是正当权益受侵犯的无辜乘客,是为整体利益最大化作出奉献的代表人物,但她们完全无法代入孩子的身份,也不懂得面对一个同样有权益的孩子时,自己的行为所需的边界。
在这次事件里,最重要的,也最容易缺席的,就是那个被带走的孩子自己的视角。
作为一个绝对的弱者,除了哭,那孩子手上没有任何武器可以抵挡两个暴力和智力值都远在自己之上的成年人。这是没有复杂因果逻辑的、纯粹的丛林,是类似于校园霸凌的那种混乱的、不假思索的弱肉强食逻辑。危险来临时,没有人去保护她,也没有人能够教育她,一种必要的公共教育在很多自己尚且是巨婴或不懂得公共规则的父母那里缺失了。
支持和同情那两位女士的情绪中,夹杂了大量现如今流行的厌童情绪。“熊孩子”被用来指代一切自己不喜欢、并且自己不打算拥有的一类群体。谴责“熊孩子”没有道德优势,却有着某种基于集体公约数的情感理由——反正我不打算生孩子,因此,别人的孩子也无法引发我的共情。当抽象意义上的“孩童”成为某些层面的危险因素,具体的人的存在感就削弱了。
孩童的哭闹,这样一个公共场合不能完全隔绝的行为,在没有同理心和宽容,也没有规则和法律意识的社会环境里,就容易成为引起秩序坍塌的最薄弱的那根稻草。
目前,东亚少子化最严重的韩国,城市内就已有不少地区开始设立“儿童禁区”。据统计,自2014年开始,设立儿童禁入区在韩国就已成为常见现象。而2021年首尔的一次民意调查发现,整个首尔,高达73%的民众都表示可以接受设立儿童禁入区。
韩国部分门店设立“儿童禁区”
整个社会对孩童的厌斥,不是生育率降低的原因,而是生育率降低的迂回体现。之所以说是“迂回”,因为大部分人并不厌恶孩童本身——退一万步说,每个人都是从孩提时代走过来的。他们只是抗拒为本不存在于自己原有生活里的群体付出情绪和精神上的代价,不愿意在自己将孩童排斥出人生规划后,还要忍受他们占据自己的世界。
“幼吾幼”的前提垮塌,“以及人之幼”的情感结果便不成立了。将会哭闹的儿童排斥在成年人的活动范围外,这是一种拒绝和回避的轻省做法,内里的逻辑是相当粗暴的。
回到场景里,孩童为什么哭闹?TA想要什么?成年人能做什么?如果是自己遇到这样的情况怎么办?有没有可以规避或沟通的可能性?
当对具体的人的情感共振消失,对具体情境的理解能力不再,不仅是强者对弱者,所有个体之间的处理方式都会像这次一样,逐渐粗暴化、丛林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