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业单位在中国非常特殊,很多本是行政部门改革的过渡性产物。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一个改革主线是政企分开、市场化改革,自1982年到1998年的五次机构改革中,每一次都大量精简行政部门,但裁撤之后又不能不管,否则改革阻力太大,于是就大量转为事业单位或社会团体,现在大量承担社会管理职能的事业单位就是这么来的。比如1998年机械工业部被撤销后,部分职能划转,剩下的整体转为机械工业联合会。
本设想是一个过渡,先把行政部门降为事业单位,再把事业单位转制为社会团体或国企,然后搞混合所有制改革等,每一次调整都会有更多职能被市场化,循序渐进也是为了降低改革的阻力,确保平稳。
有不少成功转企的,但有的就被中途固定下来,而且随着经济社会越来越复杂,开始承担更大的管理职能。有的也确实没办法,社会需要设立新部门,但行政编制总数卡着,只能暂设为事业编制,比如原来的质检和药监在基层单位,就没几个行政编,所以跟工商老大哥合并的时候,基层意见很大。
这个过程中,也有部门诉求和客观限制在里面。
比如通过事业单位守住一些基本盘,又或者通过事业单位去执行一些敏感政策,既增加灵活性又能在确保掌控的情况下规避问责。
可以理解为一种风险对冲,即想通过市场化提高效率,又不愿或不能放弃控制权,再加上现实事务极为复杂,慢慢也就形成了现在的局面。
其实从2013年开始,虽然每隔五年组织机构变化都不小,还开始搞党政合并合署改革,但相比上世纪80、90年代,行政部门的变化已经小很多了。相比之下事业单位的改革相对缓慢,在一些地方、领域有局部创新、试点,但全国范围看,事业单位的格局相当稳定,都说改革进入深水区,这个深水区很大一部分就是事业单位。
这么笼统的讲不太容易理解,还是举例子。
比如前天谈公积金改革,实际上公积金改革已经议论了十几年了,各种方案都讨论了,有的还试点过,曾经一度放开,但发现问题更大,又重回银行托管;还曾设想成立第四大政策银行把全国的公积金统筹起来;而小镇谈的“两金合并”“三金合并”也有人提,比如2020年黄奇帆就主张取消公积金,与年金合并,但遭到了反对。
但不改也不行,弊端太大了。现行公积金制度存在福利分配不均、使用效率低下、管理机制僵化、监管不严等问题,甚至在一些地方,还存在公积金被挪用、套取的情况,毕竟这钱分散在全国400多个事业单位管理,一些地方管理非常松散。
2014年新华社就有一篇报道,提到住房公积金领域大案频发,简单模仿职工笔迹就能轻松套取大量资金,新华社批评是九龙治水、监而不管,年年把公积金联网监管作为重点,但年年难以实质性推进。报道题目是《没有一个机构能够真正“管得着”——透视公积金管理漏洞》,大家可以自行查阅。

目前公积金改革基本沿着三个方向:扩大缴存覆盖面、扩大公积金适用范围、优化提取使用的程序和方式,可以概括为扩面、提效、增便,最大的改革是允许灵活就业人员缴纳公积金,目前正在开展试点。但说实在的,灵活就业人员就连养老和医疗都得自己缴纳,自行承担20%的比例,又有多少人愿意缴纳公积金呢?
所以看似公积金改革是400多个事业单位、4万多从业人员的事,但背后是部门之间、央地之间的博弈,也可以理解为话语权之争。这毕竟是10万亿余额的庞大资金池,每年还有大量资金流入、流出,改革本身就很麻烦,需要进行大量的协调,在没有高层直接关注、推动的情况下,承担巨大风险、还要自废一臂,改革动力自然不高。
还有一个例子,那就是最近国家特别关注服务消费,这几年一直说要扩大服务业对外开放,但可以观察下,实际开放幅度很小。典型的如最近的医疗领域扩大开放,基本还是多年前的老模式,只是措辞上有所修改,外资关注的卡点并没有放开。
在服务领域,最需要的开放不是对外,而是对内。目前各个服务领域普遍被事业单位占据关键位置,外资进不来,难道民营就能进入?现在国家认为服务消费最大的问题不是需求,而是供给质量不足,比如商务王部长在今年三月经济主题记者会上就总结为“商品消费主要的问题是消费能力、消费意愿偏弱,是需求端的主要矛盾;服务消费的主要矛盾是供给端,优质供给不足”。
中国的商品已经很卷了,但服务还太低级,根本无法满足中国人日益高涨的服务消费需求,于是就产生了巨额的服务贸易逆差,中国消费者去海外寻求满足,典型的就是教育、医疗、旅游。除了民生服务消费以外,生产性服务业也存在优质供给不足的问题,几乎分析每一个生产性服务业领域,都会面对事业单位改革的问题。
一次性多举几个例子:
比如科研领域,在科技成果转化方面,高校最差,才只有百分之几,还不到一成,科研院所高一点,但也只有十几个百分点,这还是被一些特别优质的科研院所拉高了平均值,目前中国科研主力正在转向产业界。当然也需要看到,在基础科研领域,科研院所还是顶梁柱,而且科研院所也在求新求变,比如中科院已经与全国所有省签订了战略合作协议,但无论什么角度评估,高校做得都很差。
说到高校,还有高等教育去行政化改革。在大学待过都知道,教授都很好打交道,最难伺候的就是行政部门,实在太恶心了。而且高校的行政部门非常多,大量高校经费被后勤行政部门拿走了,这些部门如果光拿钱也就罢了,但为了证明自身价值,搞出来很多无效活动,让高校教授、学生们苦不堪言,比如教授每年需要花几百小时参加各种行政会议,想搞科研,还要跟行政部门反复拉扯。当然小镇不是否定后勤行政部门的价值,但是后勤行政本应该服务高校教育、科研的本质,不能本末倒置。
出版、媒体等文化部门也是如此。比如出版社往往被用来安置分流干部,有的掌控教材出版专营,好的一面这有利于把控教材质量,但教材出版不应该由出版社把关,应该由主业机构审核,而这类带有编制的出版社,效率普遍很低,比如在新书策划出版上,可能连民营出版机构一成的效率都没有。
至于媒体,现在大多数媒体已经没有多少财政经费了,需要自筹资金,到了县级基本只剩一个事业单位和官媒名头。这种情况下会发生什么可想而知,比如顶着官媒资质下场搞自媒体,甚至比自媒体还自媒体,一切为了流量。
方方面面还有很多,大家可以随便找一个领域,想想看是不是存在对应的事业单位,再评估下这个事业单位是否能够进行市场化改革,改革后是否能提高效率,再考虑公共利益和社会利益,进行下平衡,基本就有数了。
深水区改革水深但不至于看不见底,基本对准事业单位就能看到大致的改革方向,但是怎么改就难了。这背后有利益捆绑,也有制度套利,有公心也有私利。比如说养老、教育、医疗,之前过度市场化,现在开始重新强调公有,但就算强调公有,也鼓励民间参与,这个度不容易把握。
目前全国和地方也有一些探索。
最主要的就是分层分类、逐步推进。比如此前事业单位改革,划分为行政类、公益类、经营类,先把经营类完成转企,公益类也分为三类,在财政经费、薪酬结构、人员编制上有所区别。一类是全额财政拨款,比如义务教育学校、疾控中心;二类是差额拨款,需要部分自筹,比如公立医院和高校;三类则是自收自支、市场化运作,比如上面提到的出版社和媒体,这些未来完全可以转为企业,转为企业之后,如果经营不好,那就破产清算。
这个过程需要慢,尽可能降低阻力。比如冻结编制、自然减编,退休1个就取消1个编制;还可以进行利益置换,提供市场化收益补偿编制损失,引导有条件的单位市场化改革;还可以逐步把部分职能从事业单位进一步剥离到独立运作的国企,这方面环卫、绿化是典型,基本由城管委管理,由国有服务集团特许经营。
这几年也开始在法人身份上进行探索。比如科研领域的“新型研发机构”,深圳以理事会为核心的事业单位法人治理结构改革等,但总的来说基本停留在地方试点上。
事业单位非常复杂,每个领域情况都不同,今天尽可能概括的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