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90后、00后群体里,“断亲”成为了一种社会常态。在交往半径扩大的现代社会,亲缘关系更显脆弱。地理距离的隔绝,交往走动的减少,让“轻断亲”成为了一种普遍的现象。
一.被“讨厌”的亲戚
年轻人越来越不爱走亲戚了。
亲缘关系,父辈们维护得兢兢业业——花费时间、精力、财力,甚至即便存在不愉快,也会顾念着“手足之情”而宽容忍让。
年轻人对此却嗤之以鼻。亲戚们的盘问和攀比、家族冲突中显露出来的人性薄情和幽暗,都让他们避之不及。
懒于、疏于、不屑于同二代以内的亲戚互动和交往,社会学研究者将之称为“断亲”。2022年,南京大学社会学院副教授胡小武发表了一篇论文《青年“断亲”:何以发生?何去何从?》,数据佐证了在90后、00后群体里,“断亲”成为了一种社会常态。
利用寒假期间学生回乡过年的时机,胡小武开展了随机问卷调查,共回收了1200份有效样本。调查结果发现,年龄越小,与亲戚联系越少。18岁以下的被调查者“基本不怎么与亲戚联系”;18~25岁、 26~30岁的90后年轻人大多数人只是“偶尔与亲戚有联系”。
家庭关系的代际冲突和矛盾,是引发这一代年轻人“断亲”的显著因素之一。
在25岁高欣的眼里,亲人之间应有的分寸感和尊重,她从未感受过。
高欣的家在山东一个小村庄里,村里的房子不超过五十户。关系网的搭建全靠亲缘,东边几十户是一个姓,沾亲带故,常走动往来,自己在西边,几十户姓高的远近亲戚作邻居,偶尔碰上面,也要叫个叔叔婶婶。
逢年过节一大家子要去爷爷家聚餐,因为自己家经济条件更差,父母常常被其他亲戚打趣奚落,而他们总是选择默默忍受,表面上还得送上笑脸。
更远的亲戚上门,宴席摆得大一些,她和奶奶、妈妈、婶婶,一众女性只能在厨房吃饭,上不了桌。爷爷奶奶重男轻女,过年时家里的弟弟们都有红包,只有她一个女孩没有,这么多年,她也从未收到过来自其他亲戚的压岁钱。
受够了家族氛围的捧高踩低和重男轻女,报考大学时,高欣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北方、“逃”到了1600公里以外南方城市,也就顺理成章疏远了家人。今年春节,父亲让两年没回家的她去探望爷爷奶奶,她拒绝了,只碍于父亲的情面,给爷爷奶奶打了个视频电话拜年。“不想回那个家”,这是她的底线。
没回家的这两年,高欣在广州和朋友一起过年,那个女孩也和家人断了亲,只身在外地打拼。万家灯火里,她们举杯,庆祝脱离了糟糕的家庭关系。她和朋友们有一个聊天群,她发现有三分之一的群友采取了断亲的行为,他们平时很少跟自己的家人联系,很多年不回家,或者偶尔回家一次。
社交网络上,不少年轻人分享了自己和亲戚互怼的片段,有的甚至退出家人群、拉黑长辈。从小父母离异、被爷爷奶奶养大的90后小怪,就在2022年7月拉黑了所有亲戚。
童年时期来自奶奶和姑姑的疼爱,是她宝贵的回忆。小怪记得,小时候奶奶抱着自己上厕所,还曾把手摔断过。身体不好的她经常发高烧,也是奶奶心疼地抱着她半夜去找老中医看病。一直没有孩子的姑姑,在她的童年中充当了“母亲”的角色,“什么好喝好玩的都会带我去,只要是有能力的她都会买给我。”
但即便如此,小怪走出家乡,生活工作以后,仍然对亲缘关系产生了怀疑。“我们年纪越来越大,对于一些思想层面、认知层面上,你会跟上一辈的人会有很大的不同。他们带着一种长辈的身份而来,他要的是你人生的话语权,但你又想拥有自己的话语权,就会导致你们俩的抢夺。久而久之,小摩擦多了,一些很琐碎的事情都会导致不愉快。”
和亲人们的代沟与认知差异让小怪越来越觉得,和亲人们无话可说了。
就像,高中时她被抑郁情绪困扰,但家人们并不觉得这是一种疾病,“你就是想太多了,高兴一点就能解决了。”
去年生了一场大病,小怪不敢告诉奶奶,怕她受到惊吓,只能求助父亲、母亲和姑姑,帮忙垫付医药费。父亲常年在外工作,父女俩本来就感情淡漠,母亲再婚后重心转移到了自己的新家,对她也不闻不问,唯一还算亲近的姑姑不好意思地告诉小怪,“你爸还在世,做不了主。”乡下的姑姑觉得,父母都不管,自己插手不会落得好名声。
没有一个人出手拉她一把。“当我希望有一个依靠的时候,家里有这个能力,但是他们不提供。”
她寒了心。干脆将手机里的家人全都拉黑——断亲行为中最极端的,从亲生父母到养大自己的姑姑、家里年纪相仿的堂兄堂姐,全部斩断联系。
二.划清界限之后
“断亲”并非只源于亲人之间的关系恶化。经济上的自由独立、互联网文化带来的现实交往惰性、城市化与社会流动等因素都会引发年轻一辈与亲戚网络的疏远。
25岁的齐煜从小在陕西的一个农村被奶奶抚养长大,初中时被父亲带到了四川念书,从此以后就只有寒暑假偶尔会回到老家过年。
从前在村里读小学的时候,他总要经过大姑家,把自行车停在院子旁边,离开时,大姑会给他递上糖和零食,大姑家的哥哥也是自己童年时的亲密玩伴。
离开陕西之后,他明显感觉交往淡了很多,一年偶尔见一面,待几天又要离开。这些年里,齐煜念了大学、考了研究生,和家里的亲人们,更不知道要说什么话了。
他的生活圈子里,亲近的人已经替换为了自己的同学、实习时认识的小伙伴和女朋友。如果有生活的烦恼和困惑,他几乎不会向老家的亲人们求助。对齐煜而言,除了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奶奶以外,家族亲戚只意味着美好的童年和过去,不可能在自己的现在和未来的生活中占据重要的部分。
在交往半径扩大的现代社会,亲缘关系更显脆弱。地理距离的隔绝,交往走动的减少,让“轻断亲”成为了一种普遍的现象。
内卷也会对年轻人的断亲行为产生影响。
胡小武告诉「后浪研究所」,“他们(学生们)缺乏有效的时间去走亲戚,父母也会拉着他们卷入内卷的潮流当中。教育内卷导致他们无暇顾及亲戚之间的来往和见面。对刚刚进入职场的那些年轻人来说,职场内卷导致他们每天都996,几乎没有时间去顾及工作之外或者职场竞争之外的那些社会关系。”
当“血脉”不再是差序格局中最重要的一环,年轻人把曾经父辈们寄托在血缘关系中的安全感与信任放在了同学、朋友的身上。
在拉黑了亲人后,小怪并不感到孤独和无助,“你独立了,你情绪上、经济上都不依附于他们。”小怪重新搭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社交网络,对于朋友们,她还有一套别致的“标签理论”。“有些酒肉朋友,有一些是看书专用的,有一些是你想找个人陪你安静吹吹风专用的,还有一些朋友是万年不联系,借钱的时候互相打个电话。”但对于家人,她感觉自己无法把她们归类于任何一个标签。
“我们交朋友,会交三观一致、有边界感、有分寸感的朋友,不会交那种让你感觉到不舒适的朋友。”在她看来,和亲人之间的联系,也应该符合这一条标准,“虽然血缘关系没有办法选,但是你怎么去跟你有血缘关系的人相处,其实是可以选择的。”
“断亲”的年轻人,格外讲究人际交往中的边界。
住在上海的90后鹏鹏,已经断亲十年了。十年前,长辈过世,家里因为拆迁房的财产问题争得不可开交,父母决定彻底和家里的亲戚再不往来。断亲后,家里彻底清净了,逢年过节一家三口都会选择出去旅游或自己在家里过。因为没有会客交往的需求,在新家装修时,她们甚至直接把客厅改成了卧室。
尽管是被动断亲,但早已见识过“人情淡薄”的她,严格恪守人际交往中的界限。不管是亲情或是其他感情,“当你没有价值的时候,你也不要想去利用别人。”有求于人的时候,她一般都用钱解决,极少借用人情。
当然,“断亲”并不完全意味着“断绝”亲缘关系,它还隐藏了一种“和解”的可能。
今年一月,爷爷过世了,小怪与家人重新建立了联系。曾经的“断亲”行为,给她提供了一个冷静期,“这是你给自己疗愈的期限,你去想一想怎么处理关系,能够让你自己心里得到一种平静,就这个叫暂停期。等到你走出来,你知道怎么处理这件事情了,怎么跟他们相处了,你就可以跟他们和解了。”
她把黑名单里的人一个个放出来,看着这些“亲密”的昵称,她知道有些人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再联系了,但如果有电话响起,她还是会礼貌接听,“我就当接客户电话了。”
三.亲缘关系,可能会消失吗?
在跟几位“断亲”年轻人聊完后,我们依然有一些疑问:为什么我们的断亲受访者中女孩居多?“断亲”是否是年轻人的理性选择?“断亲”会对个人生活、社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断亲”现象的涌现,算是一种社会进步吗?
「后浪研究所」又跟南京大学社会学院副教授胡小武聊了聊。
后浪研究所:我们发现很多有“断亲”行为的反而是女孩子居多。在她们的讲述中,我们发现她们其实多多少少都遭遇有重男轻女的现象,所以她们会更愿意断亲。对于断亲在性别层面的变量,你怎么看待这个现象?
胡小武:我完全相信这种女性多的概率。为什么?因为在中国的传统文化当中,男孩是作为一个家庭亲缘延续的核心角色。
我们讲嫁出去的女性不是承担血缘传递的关键角色,所以我们又会有堂兄弟跟表兄弟之差。从血缘上来说,堂兄弟的血缘关系会表现得更亲一点,因为这是由男性来传递的,但是表兄弟也有血缘关系,只不过因为是女性传递的导致这样的差异。
传统文化对于男孩和女孩在构建亲缘网络和亲缘关系当中的主体角色有轻有重,她们本身在血缘网络体系中并不是主体角色。并且在某些重男轻女的观念之下,她们的次要角色就会变得固化。在这样的社会文化结构之下,我觉得女性断亲的心理和行为都有可能会强于男性。
后浪研究所:你的论文里面有一句话,“越是能够扩展社会资本网络或者维系好亲缘关系的青年人,他的事业成功和家庭幸福的概率更高”,是不是其实也意味着亲缘关系是不能抛弃的?
胡小武:在社会学关于社会资本的理论当中,事实上我们依然普遍地有共识,就是社会资本厚度或者社会资本的密度越强的人越能获得事业上的成功,这已经有定论。
我们的社会资本网络当然是包含了亲缘关系这一体系,亲人关系体系,在社会资本网络的属性来看,它还是首属群体,具有首属性的一个社会资本网络。所以经营好了亲缘关系的年轻人,他的事业成功、家庭生活幸福的概率,客观上是一定会更高的。
举个简单的例子,比如现在很多年轻人,孩子要找一个保姆来带,还是找一个亲戚来带?他的信任感是完全不一样的。像我最近也刚碰到一个案例,一个朋友的老父亲九十岁住院,找不到护工,他只能找表妹来帮忙,他很放心,因为表妹也是他的亲戚。
后浪研究所:你认为“今日之“断亲”青年,总会有认亲的一天,迟早而已”,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判断?
胡小武:我当初在做研究的时候,第一,我没有把断亲作为一个社会问题,我只是把它当做一种社会现象,这是一个前提。第二,我为什么只把它作为一个社会现象而没有作为问题研究,就在于我相信随着二孩三孩政策,乃至随着这些年轻人自己成家立业,他对于亲缘关系(的看法)一定会改变。
我们没有成为父母之前不可能有感同身受的血缘传递体验,只有当了父亲母亲的时候才会有血缘延续、血缘关系的一种主体意识,我们会产生对血缘传递及血缘之间的认同,会发生一种天然的诉求。所以我说,会有“认亲”的一天,(断亲的年轻人)会改变他对血缘网络的一种态度。
后浪研究所:在二胎三胎的政策影响下,你觉得断亲现象在未来一段时间内会不会有可能逆转?
胡小武:应该是会有改变,但是逆转没法判断。因为整个时代在变,互联网已经深刻地改变了人类,互联网也深刻地改变了社会交往模式。所以逆不逆转,我确实没有信心去下一个判断,但是改变一定会发生。
后浪研究所:你在论文里也提到,“断亲”青年对个人或家庭社会资本的认知会改变,越来越熟练地建构并维系各种社会关系,这句话怎么理解呢?“断亲”行为会对青年个人有怎样的影响?
胡小武:这个分为两段来理解,这句话本身也是两段关系,改变之前和改变之后或者改变的过程。
现在的一种普遍状态就是断亲的青年越来越多,所以他们在生活当中会有更多的孤独感。但是随着这些青年自己成家立业、结婚生子之后,他们一定会因为各种家庭生活的改变而对个人和家庭社会资本有新的认知。所以成为父母后,他们为了孩子,整个人的价值观世界观都会发生一些改变。
为了孩子,为了构建出来的家庭的成长和发展,当然会回归到传统意义上维护各种社会关系的一个基本生活范式当中。所以角色发生改变之后,行为就会发生改变。
后浪研究所:如果一个年轻人做出了断亲的选择,他是否会变得更加理性?
胡小武:断亲之后的孩子们,他们总体上的生活方式或者社会交往的方式确实会趋于理性。为什么这样说,是因为人们选择断亲或者有了断亲行为之后,他一定会割断或者忘却所谓的亲缘网络体系能够给予的某种社会资本支持。这个时候他要建构属于自己的社会资本网络,这种建构的模式理论上来讲也是会更加理性。
后浪研究所:华中师范大学的戴建业老师曾拍过一期讲断亲的视频,他认为“断亲”是社会进步的表现,老师认为今天的亲疏关系可以不再以血缘为决定,要看人品、三观,谈不谈得来。你对“断亲”这种行为的评价如何呢?
胡小武:我一直在把断亲作为一种社会现象。我不太愿意也不想用道德评价去嵌入这种判断之中。
从社会学的视角来看,我们也不能说断亲是社会进步的,但是我也不能说它是退步的表现,两方面都有道理。戴老师讲的不以血缘来建构自己的社会资本,当然没有问题。你看人品,看三观这些是正确的,但是否就属于进步了呢?这个也没法从社会学视角上去判断。
费孝通老师曾经在中国人的社会结构中提过一个概念,叫差序格局。包括我们人类学的格兰诺维特提到过“强关系、弱关系”,所属群体和次属群体,讲的是一个人,一个社会人,或者一个正常人在社会生活当中,他有一个由父母到兄弟,到亲戚,再到同学、同事的扩散结构。
这个扩散结构如果你在首属群体当中,去“断亲”断掉,以人品三观去建构你朋友圈,这种行为是否符合社会关系的良性结构?我觉得从社会学来讲,不一定对。
我对断亲这种行为不做道德评价,我个人呼吁不要去做道德评价。
这些断亲的年轻人会长大,会结婚,会生子,他们总有一天会重新认知亲戚所带来的家庭幸福支撑体系。但这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不能强行让他早点结婚,强行让他早点生孩子,这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
时代变迁、城市化、社会流动、生活方式、家庭观念一些变迁的过程,没有好坏,只是一种社会现象,社会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