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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绪吞噬互联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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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年的现象级网红,爆红的关键已不再是公司包装、幕后推手,而是,ta们恰好踩中了某个社会情绪点。“情绪”正变得越来越重要。这是过去两三年间的变化。

我们邀请董晨宇来录了这一期播客,盘一盘过去一年现象级网红背后的社会情绪。董晨宇是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的副教授,长期研究社交媒体、网红经济。

为了补充创作者视角——想知道他们会如何把握情绪——我们还邀请了另一位嘉宾,自媒体博主小岗同学。他在全网各平台累计有数百万粉丝,擅长制作击中社会情绪的短视频,譬如这样一条:“北京凌晨 请10个刚下班的人去吃海底捞”。

8月中旬,我们在北京完成了录制。我们聊到了一些过去一年曾刷屏的名字和现象——于文亮、郭有才、霸总短剧里当保姆的王妈、各地文旅……逐一拆解了这些“爆红”背后的情绪。某种意义上,它们都是我们社会镜像的切面。

我们也探讨了如下问题——

为什么最重要的是情绪?

为什么现在能火的都是“普通人”?

创作者要如何踩中社会情绪?

为什么创作者的精神状态都不太好?

为什么情绪越重要,网红越容易塌房?

为什么我们上网越来越谨小慎微?

在董晨宇看来,伴随媒介形态变迁,从文字到短视频,我们实际上是一步一步从说理转向了一个情绪为王的时代。到现在,又进入了主打“普通人情绪”的时代——如今能引爆舆论场的,大都是明确站在普通人立场,对普通人生活和感受的表达。

这样的趋势,刺激着创作者要获得流量、生存下去,必须不断踩中情绪。“情绪来自争议,你很难获得无争议的情绪流量”,但社会情绪又极易反转,导致创作者被反噬。这样的局面之下,创作者普遍顶着巨大的压力,职业也高度不稳定,随时可能塌房。

我们每一个生活在网络空间中的人也不能幸免。董晨宇觉得,网络意见气候的变化,和人们心理变化的方向恰好相反——

“大家越来越不敢表达,但同时又越来越有表达的欲望,因为大家的权利意识越来越明晰。我知道什么是属于我的,什么是我应该得到的,但另一方面,我们有很多事不敢去冒犯,因为任何的冒犯都会产生争议,任何的争议都会变成浪潮,而浪潮会把自己掀翻在地,这是一个悖论。”

最终的结果,也正是此刻的局面:

“以前严肃讨论的,现在都不严肃讨论了;以前可以轻松调侃的,现在也不敢再轻松了。”

以下是本期播客内容的节选:

为什么最重要的是情绪?

董晨宇 :我觉得这和媒介的形态有关,互联网最早的形态是文字,最早的网红都是用文字书写,比如痞子蔡、安妮宝贝,后来到了 BBS、博客时代,网红是靠文字的说理让大家佩服他,吵架都要写一篇文章。

然后转向了微博,其实也在说理,但是我称之为“站队式说理”。140个字想把一个逻辑链说充分了很难,但可以说一点理,最终目的是用一句话来站队,它是个对的,那个是错的。

到了视频形态,就不是说理了,而是情绪。电视适合干什么呢?是电视剧。电视特别适合来传达情绪,传达情感,让人共鸣。

再到短视频,它只有15秒到1分钟,要爆发的是什么呢?是说一个道理吗?说道理的短视频也是有的,但那股潮已经过去了,现在的,其实是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这是短视频平台当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情绪,它有点回归到上世纪90年代中国新闻业最辉煌的那个时代。《东方时空》改版,有一个叫《东方之子》,slogan叫做“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表达的意思是,平凡是美的,甚至是善的,这种真善美在短视频平台中所营造的情绪,其实更会激发人。

以抖音为例,最早抖音在传达的是帅哥美女、特异功能。比如拿筷子夹一个飞起来的手机,这种创意性特效。但现在抖音上火的不是这个了,就是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我觉得这是视频的一个转向。

为什么现在能火的都是“普通人”?

董晨宇 :一个平台做大之后,它的目标一定不是一个创意网红的集散地,它一定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工具。所以抖音现在不负责提供“生活的另一种可能”,而是提供“生活的每一种可能”,你看到的就是生活的一面镜子。其实不仅是抖音,快手、小红书、视频号也都是这样。

这对于用户增长是重要的,对于它跟实体经济,跟整个国家经济政策的衔接也是重要的,对于它的创作者的数量增长也是重要的。平台也在等,今年能不能有一个奇怪的人开创一个奇怪的赛道,能小火一把。B站不是开创了侯翠翠的唠嗑赛道?这种是可遇不可求的。但是真正的大规模生产,对社会经济有直接效益的,还是普通人的平凡生活。

小岗 :你会发现,抖音整个平台推给你这方面的内容也越来越多了。可能平台也觉得,这样能吸引更多用户进来,因为每个用户都会做梦,说你看他也是镜头里的主体,能积累这么多粉丝,我也很普通,我是不是也能在这儿捞到第一桶金?从国家以及社会需要的层面讲,记录每个平凡人的生活,也更贴近我们的主流价值观。

于文亮、郭有才背后,分别是什么样的社会情绪?

董晨宇 :我认为它(于文亮的表演)酝酿了一种社会情绪,就是我们在生活中一直在自我压抑的情感——我不够优秀,不够美,我就不能展现自己吗?平凡就是一种羞耻吗?于文亮之前,上一个展示这种情绪的小说叫《简爱》(“我贫穷,卑微,不美丽,但当我们的灵魂穿过坟墓来到上帝面前时,我们都是平等的”)。人类的情感,其实是有一些母题的,在世界上不断被上演,某一种社会氛围会激发某一个母题,让它重新绽放光芒。

往后还有一个郭有才,他为什么能火呢?我同样认为,哪个有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郭有才这次的事件中,我自己有一个预估——喜欢郭有才的男性要远远多于女性。很有意思的一点是,既往的互联网中,表达自己的热爱,往往是女性会更多一点,巨大的社会流量常常是靠女性支撑,但郭有才是非常男性压倒的,特别是三四线城市及以下的男性。这里面蕴含的社会情绪,是他们在郭有才的歌声中,找到了自己被压抑很久的生活状态的一种释放。

细心的听众可以搜一搜,郭有才的太太之前就是个小网红,跟很多网红合拍过,在合拍视频里穿着非常时尚,根本不是现在的样子。但咱们能说她虚假吗?她有不同的账号,树立不同的人设,你可以说那个是演的,这个才是真实。但是我想说,太阳之下无新事,郭有才太太不计他的贫穷跟着他,相信他一定能成功,这也是人性当中的一个美好想象。这不就是多年前的李安吗?我们有一阵对于李安太太的评价,不就是在李安没钱时,仍然支持他的电影梦想吗?所以这是暗藏在某一种社会情绪的需求中,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

创作者要如何踩中社会情绪?

董晨宇 :我作为一个B站知识区的up主,有一套自己的方法论。一个高流量的知识类视频,要做到三件事:

第一,聊一个大家都关心的事儿。如果这事大家不关心,聊出花来也没用;

第二,聊一些大家还没想到的角度。这两个都有了,你的流量不会差;

但怎么爆,还需要第三,通过你的讲述来抚慰大家的某种情绪。

我并不认为,郭有才每一步都是精心打造的,但我不相信他没有琢磨过他的受众是谁,想看什么。他也许琢磨了10个点,被大家记住3个点就够了。更多的是一种情绪上的扫射——我会试,不一定每次都能试成功。但只要成功几个,这事就成了。

我接触的比较头部的MCN公司,做的事是相反的,会集体培训创作者,哪些情绪不能碰,比如某些极端的社会对立,不要吃这个流量,会反噬。但应该怎么在自己的视频中嵌入社会情绪?有一句话是,MCN能做的是商务的标准化,但创作者永远是非标的。如果我跟小岗说,有一个情绪你要抓住了,三四线男士现在最苦闷的事,小岗一定做不出来,因为他很可能不了解这个群体,也没有灵感去触碰这个群体。但他触碰到的那些东西,三农赛道的创作者也做不出来,所以每个创作者都是独一无二的。

为什么创作者的精神状态都不太好?

小岗 :很多人会说,你在视频中为什么能保持那么高的能量?会不会很累?我说一定会很累。就好像你是一个服务员,每天站在门口,所有从你门前走过的人,你都要发自内心地说,“你好,欢迎光临!你好,下次再来哦!”永远这样子,一定会有衰减。因为过程中可能有的人不理你,有的人会嘲笑你。我觉得人感受这个世界的膜,大概分两种,一种是恨不得你能接收世界上所有美好和共情,能感受他人的快乐,同情他人的悲惨;但同时,你又要有特别强的能力去屏蔽那些恶意。有人造谣或攻击你,你得忘掉它。久而久之,要么你屏蔽恶意那部分特别强,也会丧失掉共情能力;要么你共情能力太强了,那你一定会被恶意伤害。

董晨宇 :最典型的情绪劳动是空姐。空姐对你笑,大概率不是爱上你了,这是对她的要求。所以劳动研究中有一种批判——资本主义首先占据的是身体,你得搬砖,然后它觉得不满足,还要占据我们的情绪,让情绪也成为劳动的一种原材料,让我们去对别人笑。

到现在,我觉得已经不仅仅是占用身体和情绪了,它占用的是我们的人际关系。很多网红在进行关系劳动。这一类网红的核心竞争力是跟大家做家人、做老铁,弥补的是明星做不到的事儿。吴彦祖是一个宗教,我见不到他,他一出场离我八丈远,我激动得掉眼泪。但是网红能做到至少在视频里,让你感觉到他离你很近,永远对你有很高的情绪输出。

为什么情绪占比越高,网红越容易塌房?

董晨宇 :诚实地讲,我被关注得越多,说话越小心。这跟目前的舆论生态有关。我不太会去触及特别尖锐的,尤其是对立性的问题。

但是有一句话:流量来自情绪,情绪来自争议。你很难去获得无争议的情绪的流量。即便做到了,你能持续创作吗?你也没法每天都找到这个东西。所以我们会发现,有些账号想快速增长,就故意做得非常有争议,但会面临一个巨大的风险,有火的命,但没有活下去的命。没准很快就塌。

网红为用户提供情绪价值的前提,是首先它具有符号性的意义。但是网红最大的难处是什么?很容易走到自己符号的反面。

王妈的塌房,和那些农村up主开上路虎之后的塌房是一样的。(王妈在视频里扮演嘲讽总裁的打工人,但在现实中,作为老板不给员工上社保)B站有一句话我经常引用:“怕up主苦,也怕up主开路虎。”比如网红侯翠翠,找不着工作天天吐槽,毕业了不知道干嘛,但她火了之后的收入,买房买车不在话下。她吐槽时赢得的共情,是那些跟她一样的人,但她有钱之后,就走到那个的反面。我爱了你半天,支持了你半天,好家伙,你脱离了队伍。这受得了吗?所以网红很难保持自己符号的稳定性和一致性。

这是一个整体行业性的难题。我个人感觉,你最开始选的流量,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你的结局。为什么网红很难持续红?无法控制社会风向,也很难跟着风向一直灵活转身。并且转了几次身之后,别人也会说,你看他去年那个姿势是错的。

情绪上纲上线,我们上网越来越步步惊心

董晨宇 :这几年我的一个感受,就是我们上网越来越不松弛,每个人都非常严肃,完全没法去进行一些玩笑式的、冒犯的表达。十年前不是这样。我自己是从2002年左右开始上网,基本上经历了中国互联网的几个重要时期,我的感觉是,大家越来越不敢表达。但同时大家越来越有表达的欲望,就憋得很难受。为什么有表达欲望呢?大家的权利意识是越来越明晰的。我知道什么是属于我的,什么是我应该得到的,但另一方面,我们有很多事不敢去冒犯。因为任何的冒犯都会产生争议,任何的争议都会变成浪潮,而浪潮会把自己掀翻在地,所以这是一个悖论。

我觉得很有意思的一点在于,第一该严肃讨论的事情,其实我们没有严肃去讨论;第二,该轻松的事情我们不敢轻松了。有一些玩笑,我们在20年前开起来没有任何问题。比如一些晚会小品为什么越来越没劲呢?原因非常复杂,但我说其中一个,开玩笑这个事是要慎重的,而20年前玩笑是可以随便开的。比如《卖拐》这样一个经典小品,我现在就可以发个帖子——歧视残障人士。你看,以前可以调侃的,现在不能调侃了。以前轻松的,现在要严肃了。以前严肃讨论的,现在都不严肃讨论了,开始轻松的,愉悦的,或者我们叫做戏谑化。

这其实是一个非常大的悖论。所以在这样一个如此拧巴的时代,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坦白来讲,有时我会怀疑自己做这账号做个什么用啊?这件事对我的好处和坏处仔细衡量一下,很有可能,我一句话说错了,就是坏处远远大于好处的。所以大部分人的选择是什么呢?我非常理解。保持沉默。以及,拿一个没有认证的号到处网络审案一下,网络道德评判一下,这就是如今的状况,所以一定是越来越少的人愿意去说话,甚至现在越来越少的人愿意去开这个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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