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近几年一直在初中任教。但是，由于对自己业务的要求和如杨绛笔下老王一般“失群落伍”的惶恐，我一直不敢让自己真正隔绝于高中。并且，我以为语文就是语文，初中语文与高中语文并无本质区别，唯有学贯初高兼收并蓄，才能把自己眼下的工作做好——所以初中老师们不应沉溺在一把屎一把尿的工作里妄自菲薄忘记了仰望星空，高中名师们也大不必沉浸在漫步云端的幸福中而真以为自己早已超凡入圣尸解成仙……玉皇大帝端坐天庭无所作为，唐僧师徒跋涉万里终成正果，所以，位置与水平无关，大伙干的，都是同一件事情而已。
所以，我总爱看高中的作文。
茫老师每次阅卷或者布置作文，我都要找来看看。这次也不例外。
这一看，验证了我早已觉察却始终不敢不忍确认的一个事实——高中作文，死了。
这并非耸人听闻。
作文，何以会“死”？
通常，一篇作文，或者说一个学生群体写作出的作文，无论如何语无伦次，无论如何狗屁不通，无论如何不知所云……都只能是“差”，而不至于“死”。因为他们至少是在写作，在表达，而不是为了去屈从谁，奉承谁，谄媚谁，为谁添砖加瓦，为谁锦上添花。有人说所有应试作文都是在屈从，没错，但初中记叙文在屈从和适应的同时，好歹还留着几分真心。写作和做人一样，有真心就有活气。
可高中作文，没有了这种活气。
高中主打议论文。这不是一个学校、一座城市的问题，而是全国的高中写作都主打议论文。按照正常的发展路径，议论文训练所呼唤和造就出的，应当是更清醒的态度，更明澈的思辨，更自由的脑洞和更有趣的观点。
结果，我们的议论文训练，又养出了什么蛊？
我们的高中作文，未立观点，先学撒谎。
正确的立论，应当是将理性的种子播撒进现实的土壤，而生长出的幼苗。而我们的高中作文写作则是相反——先立观点，再从学生自己或富足或贫瘠的素材积累库中搜索枯肠去寻找能够证明这一观点的证据，至于其他事实则完全避而不用。即使在如今已不多见的材料作文里，真能“自立观点”的也少之又少。思维的限制多了，便令人不得不说假话，或只说一小部分真话；不知道该说什么话的时候，便尽可能地往高了说，往大了说，往爱国复兴正能量我们最正确我们最牛X等方向说——学生们不成熟，可也不傻，他们知道这样的主题总是不会出大问题的。于是这些金光闪闪的词汇成了思维孱弱者最后的遮羞布。这样的作文，写作者闭着眼睛写，阅卷者捂着鼻子判，双方都放弃了真正的思考，然后拿一个不痛不痒的成绩出来，皆大欢喜。
我们的高中作文，未通逻辑条理，先学虚张声势。
在高中议论文的教学中，只要是稍微靠谱的老师，都会谈到“逻辑”。但可笑的是，即使在高中语文教师这个群体里，真懂逻辑、真能把逻辑说明白的人也是凤毛麟角（就像那些以作文名师自命的家伙没几个能提得起笔一样）。事实上，不知为何，我国教育中的逻辑学训练一直是极为匮乏的，无论学生还是教育工作者（我回忆自己学生时代唯一的逻辑训练竟然只有数学课上的非P非Q）。于是，所谓逻辑在作文训练中便极为尴尬，更多教师交给学生的，不是如何让写作有逻辑，而是让写作“看起来有逻辑”，坑蒙拐骗，装点门面，招摇过市，虚张声势，大有网络喷子“抛开事实不谈，只论大是大非”之风。
我们的高中作文，满嘴宏大话语，却对世界和人生一无所知。
这是最最令人作呕的一点。我当然知道，历史和现实的因素决定了在我们这块土地上宏大叙事必然存在，并且有一部分人会超级偏爱宏大叙事。但是，宏大叙事不该像现在一样渗透进社会的每一个角落，特别是未成年人的写作。高中学生，对世界初窥其貌，对人生初有体悟，他们可以有激情，可以有逆反，可以有沉思，可以有牢骚……但唯独不该有这么多的宏大话语。我们的高中生，社会人生的经验可以说是极其匮乏，大多数人对亲情的领悟只有“妈妈给我端牛奶”“爸爸打我是为我好”，对友谊的领悟只有“小明借我一把伞”“大暗辅导我做数学题”，对爱情——啊对了，我们的未成年人没有爱情，因为爱情是罪名……至于什么谋生的不易，社会的运行，人生的选择，个人、家庭与社会的羁绊……他们统统几乎一无所知。甚至在极端内卷的教育下，连古人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也被丢弃了，“闲书”不要看，“闲事”不要干，只要闷头，踏实，听话，就是好学生……内心世界如此匮乏的作者，怎么可能写出内涵丰富的作文？这样的作者笔下动辄出现“家国”“天下”，可笑么？他们连国家和人民的关系都未曾思考，连几百米外的别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都不了解，却去妄谈什么家国天下，身为蝼蚁却乐于共情巨人，可笑么？可悲么？
一旦作文里没有“我”，而只剩下“我们”，那它就离死不远了。
就算看起来活着，也没有了精神，是僵尸。
